根鸟走出米溪之后,心中却在时常惦记着米溪。
西行三日,这一天,根鸟见到了草原。
根鸟的眼前又空大起来。米溪的实在、细腻而又温馨的日子,已使他不太习惯这种空大了。他走过荒漠,曾在那无边的空大中感受到过寂寞和孤独。那时,他也许是痛苦的。但在痛苦之中,他总有一种悲壮的感觉,那种感觉甚至都能使他自己感动。然而现在,就只剩下了寂寞与孤独,而怎么也不能产生悲壮感。荒漠上,他愿意去忍受寂寞与孤独,而现在,他却是有点厌恶这种寂寞与孤独——他从内心拒绝它们。米溪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米溪给他后面仍然还很漫长的旅程,留下了惰性的种子。
根鸟已无法摆脱米溪,一路上,他总是在怀恋着米溪。米溪无时无刻不在对照着一个已截然不同的新处境。而这种对照,扰乱着他的心,损坏着他西去的意志。尽管新的事物,总在他眼前出现,但却已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秋天的草原,是金色的。草原无边无际,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随着厚薄不一的云彩的遮挡以及云彩的飘散,草原或是淡金色的,或是深金色的,又或是金红色的,有时,甚至还是黑色的。而当云彩的遮挡不完全时,草原在同一时间里,会一抹一抹地呈现出许多种颜色。草原有时是平坦的,一望无际,直到无限深远的天边。有时,却又是起伏不平的:这里是低洼,但往前不远就是高地,而高地那边又是很大一片洼地,草原展现着十分优美的曲线。因地势的不同,在同样的太阳下,草原的颜色却是多种的。
草原上的河流是弯曲的,像一条巨蟒,藏在草丛中。
根鸟本应骑在马上,沐浴着草原的金风,在碧蓝的天空下唱支歌,但他无动于衷——米溪已将他的魂迷住了。
有时会有羊群出现在河畔、洼地、高地、坡上。草原的草长得很高,风吹过时,将它们压弯了腰,羊群才能清晰地显露出来,而在风很细弱时,走动在草丛里的羊群,则时隐时显,仿佛是树叶间漏下的月光。
马群也有,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出现三两匹马。那是牧人用来放羊的。那马都漂亮得很。
在草原的深处,有人在唱歌。歌声很奇妙,仿佛长了翅膀,在草原上飞翔,或贴着草尖,或越过高地,或直飞天空。歌声苍凉而动听,直唱得人心里颤悠悠的。
然而,根鸟既不大去注意羊群与马,也不大去注意这歌声。他骑在马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天黑时,根鸟来到一座叫莺店的小城。
根鸟无心观看这座小城,在一家小饭馆里简单地吃了些东西之后,牵着马,找了一处可避风的地方,放开铺盖卷睡觉了。
小城四周都是空旷的草原,因此,小城的夜晚气温很低。根鸟觉得脑门凉丝丝的,一时难以入睡。他索性睁开眼睛来望着天空。这里的天空蓝得出奇,蓝得人心慌慌的,让人感到不踏实。他钻在薄被里,整个身心都感到了一种难以接受的阴凉。他掖紧被子,但仍然无济于事。他觉得有一股细溜溜的风,在他的脑袋周围环绕着。这风仿佛是一颗小小的生灵,在他的脑袋周围舔着小小的、冰凉的舌头。它甚至要钻进根鸟的被窝里去。根鸟对它简直无可奈何。
在米溪沉浸了数日的根鸟,变得脆弱了。
根鸟终于无法忍受这凄冷的露宿,而抖抖索索地穿起衣服,重新捆好铺盖卷。一切收拾清楚之后,他牵着马,朝客店走去。不远处,一家客店的灯笼在风中温暖地摇曳着。它使根鸟又想起了米溪的杜家大院:此刻,杜家大院门口的那两盏灯笼一定也是亮着的——那是一个多么温暖的人家!
根鸟将马拴在客店门前的树上,走进了客店。
当他身子软绵绵地躺在舒适的床上时,他在心中想:要是永远这样躺着,那该多好!
他将一只胳膊放在脑后枕着,两眼望着天窗。他看见了月亮。那月亮弯弯的,像弯曲的细眉。不觉中,根鸟想起了米溪,想起了秋蔓。他甚至又听到了秋蔓甜润的声音。当那枚月亮终于从天窗口滑过,而只剩下蓝黑色的天空时,根鸟怀疑起来:我真的有必要离开米溪吗?
根鸟人虽走出了米溪,但魂却至少有一半留在了米溪。
根鸟醒来时,已快中午了。但他不想起来。他有点万念俱灰的样子,心里一片空白,目光呆滞地望着房顶。他发现自己已没有再向前走的欲望了。感觉到这一点,他心中不免有点发慌。
根鸟起床后,懒洋洋地骑在马上,在莺店的街上溜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