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已听到了山下杂乱的脚步声。他知道,长脚已知道他逃跑了,派人搜寻来了。他没有一点害怕,也不想躲藏起来,而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下,闭着双眼,将头与背倚在树干上。
树叶哗啦啦地响着,被蹬翻了的石头骨碌骨碌地滚着。过了一会儿,根鸟就听到了人的喘息声。他睁开眼睛时,看到了数不清的模糊的人影,织成网似的正往山上搜寻而来。几丛灌木正巧挡着根鸟。根鸟都看到搜寻者的腿的晃动了,但搜寻者却一时不能将他发现。
有一个人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撒尿。那尿是尿在地上的落叶上的,被落叶所围,一时不能流走,在那里临时集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越尿到后来,地上的水声也就越大。
根鸟并不能看见如此情形,但他的眼前却浮现出一团令人恶心的泡沫。他往地上啐了一口。
除了疤子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到山上来搜寻的人,都是像根鸟一样被诱进峡谷的。根鸟实在不能明白这些家伙:你们自己不打算逃跑,为什么还要阻拦别人呢?你们为什么不想方设法逃出这地狱般的峡谷呢?眼下是多好的机会!你们脚上没有脚镣,跑起来轻得如风,翻过山去,你们就自由了!
雾像水一样慢慢地退去,于是,根鸟像一块沉没的石头渐渐露了出来。
根鸟终于被发现了。他被人拖下山去。
根鸟双臂反剪,被吊在乱石滩上的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上。他既不咒骂,也不哭泣求饶,任由疤子们用树枝抽打着。
疤子们抽累了,就扔下根鸟,坐到不远处的敞棚下抽烟。
根鸟被吊在阳光里的树下。因为双手反剪,从远处看,就像一只黑色的飞鸟。
根鸟的胳膊由疼痛变成了麻木。一夜未睡,加上疤子们对他的折腾,他困了,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根鸟醒来时,长脚正站在他的面前。他憋足了劲,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力吐在长脚的脸上。
长脚恼怒了,命令人将根鸟放在地上。长脚一把揪住根鸟蓬乱的头发,扳起了他的脑袋说:“你看呀,这就是你要找的大峡谷——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
根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他却分明看见了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那种高贵的花,把大峡谷装点得一片灿烂。
长脚更加用力地揪住了根鸟的头发,让他朝炼炉看去:“你再看呀,那是什么?是你梦中小妞!叫什么来着?噢,叫紫烟!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呸!不叫紫烟,叫黄烟!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那边,就是那边,一股黄烟正在升起来,升起来……”
根鸟双眼依然紧闭,但他却分明看见了紫烟:她楚楚动人,可怜地站在银杏树下,正翘首凝视着峡谷上方的一线纯净的蓝天。
长脚一松手,根鸟跌落在乱石上。
几天以后,根鸟才能下床行走。
这天,根鸟被叫到了用来吃饭的大木屋里。那时离吃中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被告知:“抢在众人前头,早点吃一顿好一些的东西,下午恢复背矿石。”疤子第一次变得亲切起来,对根鸟说:“你坐下来,自然会有人给你送来的。”
根鸟在凳子上坐下了,将两只胳膊肘支在已裂开缝的木桌上。
独眼老人出现了。他看到根鸟独自一人坐在饭桌跟前时,那只独眼闪过一道惶恐与不安。他在角落里坐下,但不时地用独眼瞥一下根鸟。
根鸟实在太饿了,只惦记着食物,并没有注意独眼老人。
也就是一盘食物。但这一盘食物简直让根鸟两眼熠熠生辉。它被端过来时,就已经被根鸟注意到了。它盛在一只白色的盘子里,在端着它的人的手中,红艳艳地炫耀着。根鸟还从未见过盘子中的东西:它们是豆子呢,还是果子呢?一颗颗,略比豌豆大,但却是椭圆形的,为红色,色泽鲜亮,晶晶地直亮到它的深处,仿佛一颗颗都是透明的。它们闪动着迷人的光泽,撩逗着人的眼目,也撩拨着人的食欲。望着这样一盘食物,饥肠辘辘的根鸟,不禁馋涎欲滴,颤抖着将手伸向那只盘子。
独眼老人干咳了一声。
根鸟这才注意到了独眼老人。他从独眼老人的独眼中看到了一种奇异的神色,但他无法去领会这种神色,只是朝老人微笑了一下,依然将手伸向那盘美丽绝伦的果子。他用手指捏了几颗,放在左手的手掌上,又一颗一颗地送入嘴中。果子在手中时,根鸟觉得它是温润的,而放入嘴中轻轻一咬,又是嘣脆的。根鸟实在无法去描绘这果子的奇妙味道。他生长在山区,吃过无数种果子,但还从未吃到过如此鲜美的果子。甜丝丝的,又略带了些酸涩,并略带了一些麻,这种麻在刹那间就给根鸟带来了一种神经上的快意。他咀嚼着,过一会儿,鲜红的果汁就染红了那因饥饿、营养不良而发白的嘴唇,使他立即呈现出一副健康的状态。
独眼老人连连干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