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蹲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他在那里打瞌睡,听见了动静,迟缓地抬起头来。根鸟看到,那是一个独眼的老人。老人默默地看了根鸟一眼。根鸟觉得自己犹如被一阵凉风吹着了,不禁心头一颤。那目光飘忽着离开了,仿佛一枚树叶在飘忽。
“老头,给来一副脚镣。”疤子说。
独眼老人站起身,蹒跚着,走向一个特大的木柜,然后打开门,从里取出一副脚镣来,又蹒跚着走过来。脚镣哗啦掉在根鸟面前的地上。
根鸟望着冰凉的脚镣,依然没有挣扎,只是神情木然如石头。
脚镣被戴到了根鸟的脚上。一个大汉挥动着铁锤,在一个铁砧上猛力砸着铁栓,直到将铁栓的两头砸扁,彻底地锁定根鸟。那一声声的锤击声,仿佛在猛烈地敲击着根鸟的灵魂,使他一阵一阵地颤栗。
独眼老人一直蹲在原先蹲着的那个地方,并仍然垂着头去打瞌睡,好像这种情景见多了,懒得再去看。那样子跟一只衰老的大鸟栖在光秃秃的枝头,任由其他的鸟去吵闹,它也不愿抽出插在翅膀下的脑袋一般。
钉上脚镣之后,根鸟就被松绑了。
疤子对独眼老人说:“带他去五号木屋,给他一张床。”说完,他就领着另外几个人回那山坡上的小木屋去了。
独眼老人将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走在前头。
根鸟拖着沉重的脚镣跟在独眼老人的后头。脚镣碰着石头,不停地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离那木屋有一段路。根鸟缓慢地走着,用心地看着这个几乎被隔绝在世外的世界。这里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无论是山还是眼前的乱石,仿佛都不是石头,而是生锈的铁,四下里一片铁锈色,犹如被一场大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到处飞着乌鸦。那乌鸦一只一只皆黑得发亮,犹如一只只夜的精灵。它们或落在乱石滩上,或落在岩石和山头上,或落在一株株扭曲而刚劲、如怪兽一般的大树上。从远处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来。他们稀稀拉拉,似乎漫无尽头。他们的面色不知是为四周的颜色所照还是因为本色就是如此,也呈铁锈色。他们吃力地用柳篓背着矿石,弯腰走向那个冒着黄烟的地方。他们对根鸟的到来无动于衷,只偶尔有一个人会抬起头来,冷漠地看一眼根鸟。显然,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已经在这矿山呆了一段日子了,那脚镣被磨得闪闪发亮。乱石滩上,一片脚镣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有人在高处不停地往下倾倒着生铁。使根鸟感到不解的是,他们中间的许多人,竟然没有戴脚镣,纯粹是自由的。然而,他们却显得比那些戴着脚镣的人还安静。他们背着矿石,眼中没有一丝逃脱的欲望,仿佛背矿石是他们应做的事情,就像驴要拉磨、牛要耕地一样。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想必是还有剩余的精力,一边背着矿石,还一边在嘴中哼唱着,并且互相嬉闹着。
根鸟跟着老头路过那个冒黄烟的地方时,还不禁为那忙碌的很有气势的场面激动了一阵。一只高高的炼炉,有铁梯绕着它盘旋而上,又盘旋而下,那些人不停地将矿石背上去,倒进炼炉,然后又背着空篓沿铁梯从另一侧走下来,走向山沟沟里的矿场。这是一个无头无尾的永无止境的循环。一只巨大的风箱,用一根粗硕的铁管与炼炉相连。拉风箱的,居然有十多个人。他们打着号子,身体一仰一合地拉着,动作十分整齐。风在铁管里呼噜呼噜地响着,炼炉不时地发出矿石受热后的爆炸声,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很让人惊心动魂。
走到五号木屋门口,独眼老人没有进屋。他对根鸟说:“靠里边有张空床。那床上三天前还有人睡,但他已死了,是逃跑时跌下悬崖死的。”
根鸟站在木屋的门口,迟疑着。
独眼老人不管根鸟,转身走了。走了几步,他转过头来。那时,根鸟正孤立无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独眼老人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再一次往前走时,他伸出一只已伸不直的胳膊,指了指四周,对根鸟说道:“这地方叫鬼谷。”
那时,一群乌鸦正飞过天空。
第二天,根鸟背着第一筐矿石往炼炉走时,看见了长脚。
长脚风风火火走过来时,人们立即纷纷闪到一边,并弯下腰去,将头低下。
长脚的身后,由疤子他们又押解了三个人。根鸟立即认出来了,他们都是那天他在那个小镇上所看到的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瘫坐在巷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