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要将自己的饼子分行者一块,被行者摇手拒绝了。行者啃着一块已经发黑的干馍,目光依然还在前方。
这一天里,根鸟也没有听到那行者说过一句话。然而根鸟知道,那行者并不是一个哑巴。
晚上,他们同宿在一座山丘的背风处,还是默然无语。但根鸟感觉到,那行者已经默认了他是自己的一个同伴,目光里已流露出淡淡的欢喜。
又一天开始后不久,那行者终开始说话。那是在他见到前方一株矮树之后。他望着那几天以来才看到的惟一的一棵树,站住了。他的那张似乎冻结了的脸,仿佛是死气沉沉的湖水被柔风所吹,开始微波荡漾。他说:“我们快要走出这荒漠了。”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已多日不与人说话,因此,这句话从嘴中吐出时,显得十分艰难,极不流畅。
根鸟既为行者终于开口说话,更为了那句由行者说出口的话而在心中充满一派亲切与激动,因为,行者说的是“我们”快要走出这荒漠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是一道的了,根鸟已不再是伶仃一人了。
他们一起走到那棵其貌不扬的树下。这是一棵根鸟从未见过的树。但这无所谓。他们现在想到的只是这棵树向他们透露了一个信息:荒漠之旅已经有了尽头。
他们告别了这棵矮树,朝前方走去,脚步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
一路上,那个行者仿佛突然被唤醒了说话的意识,尽可能地恢复着因经久不用而似乎已经丧失了的讲话能力。他不仅能够愉快地来回答根鸟的问话,还不时地向根鸟问话。当他从根鸟的嘴中得知根鸟西行的缘由时,不禁靠近根鸟,并用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根鸟的手,目光里含着亲切的与诗一样的赞美。
太阳即将再一次落下去时,根鸟知道了他的名字:板金。根鸟还知道,他过去居然做过教书先生。
但当根鸟希望知道板金西行的缘由时,板金只是朝根鸟一笑,并没有立即回答。根鸟并不去追问,因为,他已感觉到,板金正在准备将心中的一切都告诉自己。
这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亮。空中没有一丝尘埃,那月光淋漓尽致地洒向荒漠,使荒漠显得无比深远。空气已经微带湿润,森林或湖泊显然已在前边不远的地方。根鸟和板金一时不想入睡,挨得很近地坐着,面朝荒漠的边缘。
板金从怀中摘下盛酒的皮囊,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根鸟:“小兄弟,你也来喝一口。”
“板金先生……”
“我今年五十岁,就叫我板金大叔吧。”
“不,我还是叫你板金先生。”
“随你吧。”
“我不会喝酒,板金先生。”
“喝一口吧。”
“我只喝一口。”
“就只喝一口。”
根鸟喝了一大口酒,身上马上暖和起来。
板金喝了十几口酒,说:“小兄弟,好吧,我告诉你我往西走的缘由。”他望着月亮,“我的家住在东海边上。我是从那里一直走过来的,已经走了整整五年了。”
“五年了?”根鸟吃了一惊。
“五年了,五年啦!”板金又喝了一口酒,“记不清从哪一代人开始,我的家族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凡是这个家庭的男子,一到十八岁,便突然地不再做梦……”
“这又有什么?”根鸟既觉得这事有点奇怪,又觉得这事实在无所谓。
“不!小兄弟,你大概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无梦的黑夜,是极其令人恐惧的。黑夜长长,人要么睁着双眼睡不着,在那里熬着等天亮,要么就死一般地睡去,一切都好像进入了无边的地狱,醒来时,觉得这一夜黑沉沉的,空洞洞的,孤独极了,荒凉极了,那感觉真是比死过一场还让人恐怖。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家庭中,曾小说有两个人因为终于无法忍受这绝对沉寂的黑夜,而自尽了。其中一个是我的叔父。他死时,我还记得。他是在后院的一棵桑树上吊死的。为了治好这个病,我们这个家族,一刻也没有放弃寻找办法,然而,各种办法都使过了,仍然还是如此。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都害怕十八岁的到来,就像害怕走向悬崖、走向刑场一样。在这个年龄一天一天挨近时,我们就像在黑暗中听着一个手拿屠刀的人从远处走过来的脚步声,心一天一天地发紧。许多人不敢睡去,就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让自己醒着,长久之后,身体也就垮了。我们这个家庭的人,衰老得比任何人都快……”板金喝了一大口酒。
根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有点寒冷,从板金手中拿过皮囊,也喝了一大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