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很尴尬地坐在那儿,在嘴中不住地说;“你们不相信就拉倒,你们不相信就拉倒……”
那些人越笑越放肆。那个少年正被一泡尿憋着,转过身去撒尿,一边尿一边笑。尿不成形,扭扭曲曲地在他身前乱颤悠。
根鸟看到,只有那个远远地坐着的、苍老得就像这个大荒漠似的老人始终没有笑。
他看了根鸟一眼。根鸟从他那双衰老的目光里觉察到了一种温暖、一种心灵的契合。
根鸟突然起身,抓起行囊,走开去了。
天终于黑下来。根鸟看着赶驼人在篝火旁喝酒、吃东西、谈笑,自己很清冷地从行囊中掏出一块干硬的饼子,慢慢地咬嚼起来。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心中也是一片苍茫。
那个少年拿了一块被火烤得焦香的羊肉,走到根鸟的身旁:“吃这个吧。”
根鸟摇了摇头。
“拿去吧。”
根鸟没有看他。根鸟绝不想再看他。
那个少年觉得无趣,拿着羊肉转身回到那些人中间去了。
根鸟打开行囊,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到身上。他预感到了荒漠之夜的寒冷。
赶驼人也开始休息,四周就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根鸟听到了沙子被踩的声音,不一会,他看到那个老人站在他身旁。
老人坐了下来,望着西边的夜空说:“我小时候听说过,在西边的大峡谷里,确实有白色的鹰。”
“那峡谷远吗?”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三天五天、三个月五个月就能走到的。”
“我可以跟着你们的驼队走吗?”
“不行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往南走了,而你却是往西走。那个大峡谷在西边。”
老人坐了很久,临走时说:“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只管走自己的路。”
根鸟看到老人正离他而去,想到明天又得孤身独走荒漠,撑起身子问:“大爷,还要走几天,才能走到有人住的地方?”
“三天。”
“那地方叫什么?”
“叫青塔。”
第二天,根鸟醒来时,太阳从荒漠的东方升起来了。东边的沙地,一片金泽闪闪。他发现驼队已经离开了,往南看去只能看到一些黑点点。他随即还发现,他的身上盖着一件翻毛羊皮袄。这是一件破旧的皮袄。根鸟认得,这是那个老人的。他抓着皮袄,站起身来,望着那个即将消失的驼队,不禁心头一热。
沙子渐少,一个纯粹的戈壁滩出现在根鸟的脚下,它使根鸟更加觉得世界的荒凉。他向西走着,陪伴着他的,只有他自己单薄的影子。他让自己什么也不想,也不让自己加快步伐,始终以一种不太费劲的步伐,不快但却不停地向前。有时,他想给自己唱支歌,但那些歌总是只有一个开头,才唱了几句,就没有再唱下去的兴致了,于是那歌声就像秋天的老草一样衰败下去。
这天下午,根鸟在荒漠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那是风造成的。
风从西北方向刮来。在平原,在山里,风来时,根鸟总能看见它们过来的样子:草地、稻或麦子,在它吹过时,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树在它的压力之下,飘荡起枝条,水则开始沸腾起来。这一切变化,又都会发出声音。因此,根鸟能在好几里之外,就可看到它来势汹汹的样子。那时,他早做好了风扑到他跟前的准备。风是看得见的。狂风时,根鸟仿佛看到千军万马在奔腾。那时的根鸟只有一种冲动而并无恐惧。而戈壁滩上的风,就像是一头跟踪了他许久,瞧他已精疲力竭,且又没有任何提防时而猛扑上来的恶兽。戈壁滩上没有草木,没有河流,风来时,竟没有一点显示。原来,风本身是没有声音的。所谓风声,是风吹到阻拦它的物体之后发出的,实无风声。一头无形的且又是无声的怪物,带给人的只有恐惧。根鸟正走着,突然有一股力量冲撞过来,差一点就将他撞翻。他开始时没有意识到这是风。因为,他既不能看到草浪,也不能看到水波与树摇,当然也不能听到风声。他在作了前行的尝试而都被风顶了回来之后,才意识到这是风。好大的风,但戈壁滩上,却看不见它留下任何一丝痕迹。这种风,就显得充满了鬼气,使根鸟顿觉险恶四伏,天底下一片阴森森的。他被风冲撞着,扭打着,而他却全无一点办法。因为没有任何遮拦,风一路过来时便没有任何消耗,力大如牛,几次将根鸟往后推出去好几丈远。根鸟摔倒了几次。他要赶路。他将身子向前大幅度地倾斜着。即便如此,他还是好几次被风顶得直往后打着踉跄。
风不停地刮着,天也渐渐昏暗下来。根鸟除了能听到风从身边刮过时的声音外,偌大一片荒漠,竟像死亡了一般,没有一丝声响。但,它却又让根鸟在一种力量的浪潮里翻滚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