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场就在镇子后边,大概走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走到。根鸟的活,既不是挥斧砍伐,也不是与人抬那些粗硕的松木,而是扛那些较细的杉木。离林子大约两里地,便是一条江。无论是松木还是杉木,都必须运到江边,然后将它们推入江中,让它们随江流往下游漂去。漂到一定的关口,在那里守着的一伙人再将它们编成木排,然后进入内河,运到各个地方。
大叔对根鸟说:“这是一个重活。你不必太老实,可挑一些细木扛。”
初见伐木场,倒也让根鸟很兴奋。远处,不时地看到一棵耸入云天的大树,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而倒下,直将那些矮树与藤蔓砸得稀里哗啦,让人惊心动魂。那些巨木,得有八个人抬,遇到更大的,得有十二个人抬。扁担必须一起上肩,脚步必须统一迈开,那号子声在扁担未上肩时,就已经由其中一个声音洪亮并富有鼓惑力的人喊开了:
杭育,杭育,
扁担长呀,扁担短呀,
腰别弯呀,腿莫软呀,
抬起脚呀,朝前走呀。
杭育,杭育,
朝前走呀,别发抖呀,
挣了钱呀,娶小妞呀,
热坑头呀,喝老酒呀……
根鸟觉得十分有趣,并被那号子声感染,虽然只是扛了根细木头,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号子声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往江边走。
根鸟扛着木头,心中总是想着一匹马。他把马想象成无数的样子,并想象着自己骑马走过村庄、田野,跨越溪流与沟壑时的风采。这样想着,他才能坚持着将木头一根一根地扛到江边。他不想偷懒,既然挣人家的钱,就得卖力气。然而,他的肩头毕竟还嫩,即使扛一根细木,走两里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常常是在离江边还有一大段路时,两腿就开始发软,肩膀也疼得难以忍受。身体一晃荡,长长的木头就在肩上翘头坠下地难以把握,不是前头杵到地上,就是木梢挨着了地面。每逢这时,根鸟就用双手紧紧抱住木头,咬牙将它稳住。
根鸟的窘样,已被那个叫黄毛的汉子几次看到。黄毛朝根鸟冷冷一笑:“这个钱不是好挣的。”
根鸟低下头,赶紧走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人的一头稀拉的黄发、一双蝌蚪一样的眼睛和那张枯黄色的面孔上嘲笑的神情。
根鸟的工钱是按木头的根数来计算的。因此,即使是那些伐木人都坐下来休息了,他还坚持着将木头扛向江边。他只想早点挣足买马的钱,早点上路,早点赶上板金,早点寻找到大峡谷。有时,当他将木头扛到江边,看那木头跌入滚滚的江水被冲走时,他也会有片刻的发愣,仿佛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来: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他想瘫坐在江边,空空地看那江水嘈嘈切切地东去。但,他很快就会振作起来,朝江水望一眼,又转过身走向伐木场。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最初几天,根鸟总觉得自己是在挣扎着做那一份活的。夜晚躺在床上,他全无别的感觉,有的只是腰腿酸痛和肩膀在磨破之后所产生的针刺一般的锐痛。但他忍受住了。再后来,他也就慢慢地适应了。虽然劳累,但已没有了初时的痛苦。他的钱袋已渐渐地丰满起来。夜晚它在他的枕边陪伴着他,使他觉得白天的劳累算不了什么。他计算着耽误了的日子,计算着人的双腿所走的速度和马所跑动的速度,觉得自己挣钱买马的举动完全是聪明的。他还为自己的聪明,很在心里得意了一番。
他只是嫌挣钱挣得太慢,过了一些日子,居然跟大叔说:“我也想抬松木。”
“你恐怕不行,这得有一把好力气。”
“让我试试吧。”
根鸟的个头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身体也还算是结实。与众人一起抬那巨木,虽然很勉强,但却硬是顶下来了。加上大叔暗中帮他,尽量少往他肩上着力,他居然一天一天地拿了抬松木的钱。
那黄毛不免有点嫉妒:“屁大一个孩子,也居然与我挣一样多的钱!”
在粗野而快乐的号子声中,在扁担的重压之下,长时间被野外寒风侵蚀的根鸟,皮肤粗糙起来,眼中居然有了成年男人的神情。他不再像开始时听那号子而感到害羞了。他混在那些身上散发着汗酸味的人群里,也声嘶力竭、全身心投入地喊着那些号子。有时,汉子们会笑他。他的脸就会一阵发热,但沉默不了多一会儿,他就又会把害羞一点点地淡化了,而与那些人迈着同一的脚步,把那号子大声地在森林里、在通往江边的路上喊起来。
这天,他坐在林中的小溪边与那些伐木人一起休息时,突然发现小溪里的水开始饱满起来,并见到那一直不死不活的流淌变成了有力的奔流。他再去眺望不远处低矮的山梁,发现山头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而露出潮乎乎的黑顶。“冬天快要过去了。”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兴奋,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高大的松树,正在阳光下滴滴答答地流着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