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与慧书谈,慧书不爱听,说,这不是我的世界。她从敞开的门中望着外面蓝黑的天空,心想,这不是我的世界,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不想颖书替她说:“我知道你要走得远远的,我也想走得远远的,可不知道往哪里走。”慧书无语。
颖书觉得家中无趣,很想去找孟先生谈谈,又怕打搅。乃在晚饭后去找澹台玮。走过翠湖,堤上静悄悄的,自己绕着湖心亭走了一转,见亭旁一块大石上坐了一个人,支颐沉思,原来是卫葑,便走过去招呼。卫葑站起,说:“听说严军长今天出发了,你回来送他吧?”“只远远见了一面,我若是昨天到就好了。就为伤兵闹事没处理完。”借着一弯斜月的微光,觉得卫葑颇为憔悴,忽然想到凌雪妍去世已经大半年了,不知说什么好,“我要去找玮玮,心里烦得很。”卫葑指一指那块石头,温和地说:“坐下谈谈吧。”两人虽相识,并未单独谈过话,这时坐下来,各有一腔心事。颖书忍不住说:“我工作这两年,才知道什么叫贪污。医院克扣伙食,到伤兵嘴里的不过是淡汤寡水,哪能养得好身体,这就是这次闹事的起因。其实被服厂一样克扣,把一斤棉被报成三斤。医院甚至有人贪污药品。有一阵几个伤兵伤口发炎,打盘尼西林无效,都牺牲了。后来一个小军医偷偷告诉我,那一阵子打的盘尼西林其实都是清水,真的药给拿出去卖了。后来出了一件医疗事故,就赖在这个小军医头上,把他开除了。”颖书停了一下,说:“我不是一个细致人,可也不是石头人,我想离开,又不知往哪去。再一想,还得打日本呢。总得凑合着坚持下去。”卫葑说:“我们都有一个理想,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总希望世间能有公平,现成的公平是没有的,只能自己去创造了。”
颖书沉默半晌,说:“周围的坏事我都斗不过来,有几个朋友也不济事,可怎么创造!”卫葑诚恳地说:“老实说,我也很苦恼,有时也不知往哪里走,听了你的话,觉得总该走出鲁迅说的‘铁屋子’,走出一条路来。”颖书道:“不然就被压扁了。打牌斗酒是常见的,也不能过分。师部有几个人整天醉醺醺,靠着吹牛拍马很吃得开,打仗时多送几条命就是了。看着他们有时也有点羡慕,我怕以后也会变成造假账的了。”卫葑道:“你不会的,早看出来了就不会。我要找几本书给你看,我们学着创造公平。”
“那很难。”“是的,很难,很难。”两人都觉得心上轻松了一些。
月亮上升,水中亭影清晰可见,湖草摇荡,游鱼唼喋。卫葑长叹,世上若是只有翠湖就好了。
第三节
卫凌难在摇篮中哭着喊着,用力地吮吸着羊奶,已经有大半年了。宝珠巷和蹉跎巷很近,澹台玹常过来看望,眼看着阿难一天天长大。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活着的婴儿比玩偶更可爱。渐渐地他那漆黑的眼睛,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跟着她转来转去,他的小手会有力地抓住她的手指不放。有一天那光润的小脸上居然绽开了一个笑容。玹子大惊,你还会笑,真了不起。一面很自豪,因为她是第一个看见阿难笑的人。她觉得那笑容很像雪妍,还有那双眼睛,忍不住对卫葑说。卫葑感谢地望了她一眼,转过脸去。
一个傍晚,玹子下课来看阿难,在巷口遇见姚秋尔。姚秋尔照例很有礼貌地打招呼,问往哪里去,“随便走走。”玹子说,并不停步,往巷子里去了。姚秋尔站着,伸长脖子,心里马上有了一个话题,可以加工,这对于她是很好玩的事。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英文二流爱情小说,马上要把眼前的事和书中的人物交换。
玹子一进院门就听见阿难的哭声。赶进房去,见他挥舞着双手,哭声很有节奏。玹子很少抱孩子,这时很勇敢地抱起婴儿。“不要哭,阿难不要哭。”婴儿果然不哭了,把头向她怀里乱拱。玹子明白了,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是要吃奶,他还没有忘记。因院内住户都反对添一个羊邻居,卫新只好在巷子深处,一个棚子里给羊安了家。青环是去挤奶了。
正不知怎样对付时,青环端着羊奶进来了,见状忙说:“玹小姐,多谢你家了。”马上到廊下煮奶,阿难等不得,又哭起来。玹子说:“三姨妈不是让配合吃奶粉吗?”青环答道:“这两天吃完了。”玹子叹息,卫葑哪里顾得上这些。“我去买。”她说,把阿难放回摇篮,怜惜地拍拍他,自己如释重负,又有些歉然。玹子走出门来,迎面正遇见何曼,遂说要去买奶粉。何曼举举手里的包说:“已经买来了,卫葑托我买的。”“那好极了。”玹子说,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玹子离开,心中颇觉怅怅,自己也不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