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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第一节

大西门内一条大街上,和宝珠巷相对并排有三条小巷,钱明经在如意巷有他的如意住所。卫葑在蹉跎巷有一个落脚点,但他们还住在落盐坡。本来明经为他们找了房子,因尤甲仁无处住,便让给尤家了。那就是刻薄巷一号。这些名字是后人附会,还是当时就这样叫,无人考证。尤甲仁到明仑上课,很受欢迎。他虽是中文系教授,却开了十八世纪英国小说选读和翻译等,再加上本系的古典文学课,真显得学贯中西。他上起课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名著或非名著,有人提起无不倒背如流,众人俱都佩服。姚秋尔也经钱明经介绍在一家中学找到教英文的事,以她的才学应付几个中学生自是绰绰有余。他们于教课之暇,游览昆明名胜,极尽山水之乐。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刻薄巷一号,院子小巧,颇为宜人。居室南向,楼上楼下各两间。楼下住着数学系教员邵力,邵太太刘婉芳也是天津人,很活泼,没有什么心眼儿,是个好邻居。尤家住在楼上,依姚秋尔的习惯,室内布置简单朴素,只有一本厚重的牛津字典,略显特色。他们生活安排妥当,对钱明经却很少感谢,倒是常常表示同情,说钱明经太忙了,说钱太太找不到事,还是不肯俯就的缘故。话的意思深远,表面上是说钱太太有身份,暗指他们夫妇不和。聪明如钱明经,最初也不在意,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在尤甲仁丰富的学识下,隐藏着一种让人猜摸不透的东西。

这一天下午,尤甲仁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姚秋尔正伏案改作业,抬头妩媚地一笑,问:“有什么新闻?”这是他们彼此间常问的一句话。尤甲仁拿出一张报纸,指着孟、仉的订婚启事。“未婚夫死了三天,才登的这启事,以前有抱着木主结婚的,现在还有画着黑框订婚的。孟弗之怎么这样!”姚秋尔眨眨眼睛,“说不定人家早海枯石烂过了。”两人会心地一笑。尤甲仁坐下喝茶,一面指着带回的书,说:“若说到海枯石烂,倒是有一段趣闻。刚刚我到夏正思那儿借书,用英文谈话,他说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流利的英语了,触动了乡思,和我说了从前的事,还有一段恋爱经过!”秋尔掩过作业,坐到甲仁身边,“快说!”

“夏正思说,他的家住在大西洋边。他年轻时有一个情人,曾三次要结婚,那女士都变卦,弄得他要跳大西洋。”姚秋尔咯咯地笑,“怎么没跳呢?”“他正要跳时,忽然觉得有一种力量抓住他的头发,转眼间他已经坐在家门台阶上,他想是自己不该死。虽然没有死,活得也不好。他常常碰见原来的情人,而这情人又常常换情人,他再不愿意看见她,就远离家乡来到中国了。”姚秋尔起身做晚饭,一面嗔着:“太单薄了,不好听,不好听。”

过了几天,同仁间流传着夏正思失恋的故事,果然丰满了很多。尤其在投海这一段,加了找情人告别这样十分感伤的场面,在海边徘徊时又加了种种渲染。这故事几次出入刻薄巷,离原来的人和事一次比一次更远。雪妍先听说,乃和碧初、惠枌说起,这样把别人的伤心事当作笑谈,她们都很不以为然,好在夏先生不知道。

萧子蔚一直独身,自然也成为尤甲仁关注的对象。他对人说,这几个老“百曲乐”(bachelor)研究研究可以写部言情小说。对独身人的议论是免不了的,但都属于同情的范围,自尤甲仁夫妇来后,发表的言论便带有刻薄巷的特色,大家见他轻薄,都不与他谈论。他们似有所察觉,稍有收敛,但还是免不了以刻薄人取乐。他们这样做时,只觉得自己异常聪明,凌驾于凡人之上,不免飘飘然,而毫不考虑对别人的伤害。如对方没有得到信息,还要设法传递过去。射猎必须打中活物才算痛快,如只是闭门说说还有什么趣味。正好邻居刘婉芳传播新闻颇具功力,邵为的数学领域对于她犹如铜墙铁壁,她由衷羡慕尤、姚的和谐融洽,并且佩服他们的学问,她听秋尔讲一些似秘密非秘密的事,再讲给别人听,觉得自己也添了本事。

孟离己的新闻,夏正思的故事,传过以后清静了一阵。

一次,中文系安排尤甲仁演讲,他不讲诗,不讲小说,不讲理论,不讲翻译,讲的是《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戏剧不属他的本行,但他信手拈来,就可以胜任。他讲了莎士比亚几个重要剧作的梗概,大段背诵,抑扬顿挫,声调铿锵,很有戏剧效果。又把《牡丹亭》中几段著名唱词,一字不落背了下来,可惜他不会唱昆曲,不然更加好看。虽然整个演讲内容丰富生动,却没有说出比较的是什么,思想上有什么同异,艺术上有什么差别。同学们听了,有人赞叹,有人茫然。江昉听说,随口说了一句,外国有些汉学家就是这样的,只知抠字眼背书,没有自己的见解思想。这话传到刻薄巷,尤、姚两人顿觉无名火熊熊上燃,他们是只准自己刻薄别人,不能听一句闲话的。

重庆有两名记者,因报道触犯禁律而被关押。江先生在一个刊物上发表文章,批评这种不民主的做法,并提出保护人权问题,意见尖锐,文辞犀[xī]利。同学们都很赞成,也有人说,江先生越发左倾了。尤甲仁素来不发表带有政治色彩的言论,有人说他清高,有人说他自私。同仁间议论时,他对关押记者不置可否,而对江昉的文章大为攻击,说:“现在民主人权很时髦了,无怪乎以前有人说江昉善于投机,这可不是我说的。”过了些时,两名记者还未放出,几个社团联合举行了一次规模很小的座谈会,江先生慷慨陈词:“人长着嘴就是让说话的,不让人说话,岂不是不把人当人看。”这话先在墙报上发表了,又被几家开明的报刊引用。尤甲仁看到了,对李涟说:“我看江昉一味唱高调,伪装进步,只想讨好。”李涟是老实人,反问了一句:“怎么就是伪装,又向谁讨好?”尤甲仁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孟先生本来是极赏识尤甲仁的,听见这些话,心中的评价也打了折扣。话难免又传到江昉耳中,江昉自然心感不悦,但他心胸宽大,素来不与人在无谓的事情上摩擦,只做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