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葑抬头说:“我在想一道物理题。”
澹台玹常到蹉跎巷,颇引人议论。而真正的新闻发生在刻薄巷。一天,邵为回到家中,见刘婉芳不在,这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天色已晚,还不见婉芳出现,遂去向姚秋尔打听。姚秋尔同情地一笑,说:“还不知道么,回去找一找,一定有信留下。”邵为在房里一阵乱翻,果然在抽屉里找到刘婉芳的信。看了一半,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信不过几句话:“邵为,我只能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别的可说。因为做饭,我的眼睛给烟熏坏了,因为洗衣服,我手上的冻疮都烂了,你关心,你怜惜可有什么用!我要离开你。我不图别的,只图不用自己做饭洗衣。”邵为哭了一阵,又拿起信来看,下面写的是:“好在我们没有孩子,你我都是自由的,我只拿了最简单的随身衣物,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拿,你是知道的。都在一个城里,我们会见面,就算是没有认识过吧!”
“连认识过也不承认。”邵为既痛且恨,号啕失声,用手敲打自己的头。哭了一阵,渐渐平静,似乎刘婉芳就在身边,转念想,她也确实太苦了,都是日本鬼子闹的。这时姚秋尔走进来,说:“还不开灯!”随手扭开电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房中凌乱的一切,更显凄凉。姚秋尔说:“我看见她提了个包袱出门,有车来接的,你就不去找吗?”邵为两手扶头,半晌说:“没有用的,就算人留着,心已经走了。”秋尔撇嘴说:“太没有骨气了!我从来就看着她不像个全始全终的,穿的那几件衣服就够人笑上半天。”邵为抬头看她,说:“穿的衣服有什么可笑,谁像你们两位——”话没说完,眼泪纷纷滚落。秋尔整一整身上的旧薄呢夹袍,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说:“布衣素食很可贵的。”见无回答,又说:“我知道她上哪儿去了。现在谁还有车,还不是那位朱——”邵为站起身打断她的话,说:“尤太太谢谢你了。”秋尔没有制造出动乱,怏怏地退出。
姚秋尔回到房里,又和尤甲仁讨论此事。秋尔道:“我说她穿的衣服可笑,邵为不以为然。”“他当然是觉得可爱,狗会觉得有什么比粪更好吗!”两人笑了一阵,把刘婉芳平日言谈举止大大嘲笑一番,尤甲仁想起莎士比亚关于女人的议论,随口背诵“Frailty,the name is woman!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们忽然来了兴致,两人往南声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名《午夜情涛》。写一对中年男女在火车上相遇,彼此钟情,虽然短暂,却很炙热。电影散后,又随意到一家小饭馆吃饭。秋尔遂生联想,刘婉芳会不会回来。“那就更可笑了。”尤甲仁啃着一块鸡骨头说,两人自矜高洁,如在云端。
尤甲仁在几个大学兼课,又常有翻译的零活,在同仁中,他们的日子比较好过,可是姚秋尔的手也是一天天的粗糙起来。这一个周末,在夏正思家举行朗诵会,有人说起战局,都说学校再次迁移是免不了的。有人说接到天津、上海家中人来信,已经沦陷的地方倒是安静。姚秋尔心中一动。夏正思用法文朗诵了《八月之夜》,就是凌雪妍预备念而没有念的一段,大家听了都很感叹。尤甲仁却轻轻用法文说:“Quelle sensiblerie! (自作多情!)”声音虽轻,满屋都听见,夏正思一直走到尤甲仁面前,郑重地问:“尤,你说什么!”尤甲仁道:“我没说什么。”因为尤甲仁过于刻薄伤人,平素缺少人缘,这次当众出言无礼。轮到他朗诵时,有四五个人退席。
那天晚上,姚秋尔在枕边说:“我有一个想法。”尤甲仁道:“言论自由是人权的基本内容。”这是卢梭的名言,秋尔伸手打了他一下,说:“我们回天津去好不好?这边逃难的日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尤甲仁沉吟道:“未尝不可考虑,我讨厌系里这些人,他们对我有看法。也许下学期会解聘我。”秋尔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会吗,那些人会解聘你?谁的才学及得上你!”甲仁抚摸着秋尔的手,说:“不过,孟先生会保我的,也许我们自己先走为好。生活也太苦了。”秋尔道:“天津的家业足够过活。日本人也是要秩序的。我们可以闭户读书。”尤甲仁默然。
又有一次,因为对《九歌》的英译有几处不同看法,尤甲仁和江昉、王鼎一有所争执。意见不同,本来是可以讨论的,尤甲仁却说了许多嘲弄的刻薄话,引起议论。有人背地里说:“尤甲仁自视太高,全不把人放在眼里。”“文人相轻也是常情,但是过于伤人,未免叫人寒心。”又有人说:“岂不知骂倒一切方算才子,越是轻薄越时兴呢。”这话传到弗之耳中,弗之笑笑说他平日教课还算尽责,近日又写了几篇考据方面的文章,虽没有什么新见解,也还是努力的。因有孟先生说话,议论逐渐平息,但尤、姚的去志并未减少。
过了些时,尤甲仁和姚秋尔在翠湖边散步,心里都闷闷的,忽见迎面走来一个女子,穿着鹅黄色绸袍,披一件灰呢短披风,装束很是打眼,再一看竟是刘婉芳。刘婉芳快步走过来,人显得白多了,也丰腴多了。“尤先生,尤太太。”她娇声招呼。秋尔很高兴,一半好奇一半关心,拉着婉芳的手,连声问:“你怎么样,搬到哪去了?”婉芳颇有得色,“不过比在刻薄巷过得好些。”照尤甲仁的建议三人走到湖心亭坐了。婉芳说:“走时心情很乱,没有和你们告别,想着总会见面的,你看这不是见面了。”谈了一会话。原来刘婉芳同居的人并不是朱延清,而是朱延清的一个朋友,财势小多了,虽不能呼奴使婢,却是丰衣足食,应有尽有。秋尔见她一人出来,估计她的地位是外室一类,婉芳似猜到她的心思,说:“我的先生并没有正妻,这点你们不用担心,反正我再不愿过原来的日子了,那时,洗衣服连肥皂都舍不得用。手都成猪爪子了,现在总算有点人样。”说着伸出手来,光滑红润,一只手上戴着玉镯,手背上犹有冻疮的疤痕。 “战势是紧了,学校会搬家吗?”“还不知道。”秋尔答,看了甲仁一眼。“再逃难,更没法子过日子了,我要是你们,早回天津去了,总比这里舒服得多。”正说着话,一辆人力车停在路边,婉芳笑道:“这是我们的包车,他倒会找。”站起身,欲言又止。秋尔等她问邵为情况,可是她并没有问,也没有留地址联系,告别登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