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慧书才见到父亲。亮祖只要在家,总要和慧书谈话,他需要谈话的对手,就是颖书在身旁,慧书的谈话也高出一筹。当时亮祖进门说:“你这里的花椒味太重了,这味道可会伤身体。”“不会的,已经这么久了,连我自己都有了花椒味。”亮祖在常坐的椅子上坐了,问起学校的情况,慧书说:“我的事爹不用分心了,倒是爹让我操心了。荷姨说了,爹要另外娶人?”“可不是,我差点忘了。这个人你认识,说是叫什么吕香阁。”慧书道:“我们这几年过得还清静,再娶个人不嫌麻烦?”亮祖道:“我看那女娃乖巧机灵,好玩得很,来了不合适再打发出去就是了。”慧书叹道:“现在可不比从前了,娶个人又嫁出去不当回事。就算留着,也于爹的名声有损。”亮祖沉吟不语。慧书又说:“娘是不管事的,荷姨坚决反对。”“其实这事是她提起的,她说是试试我,我也要试试她,有多大肚量。”慧书说:“大家好好的,何必要试探来试探去。爹,我昨天到荷姨房里去了,她倒出一杯酒,说那酒倒出来以后是不能倒回去的。”亮祖心头一沉,大声说:“梦春酒!这次她这么认真!我下星期就要出发了,回来再说吧!”
一时,护兵来请用饭。饭桌上整整齐齐都是大理家乡菜。荷珠仔细梳妆过,脂粉均匀,亲昵地斟酒夹菜,耳上珠环、腕上翠镯不停地晃动,好像没这回事。慧书心想这也是一种本事。
饭后,亮祖原来的副官秦远来访。亮祖解职后,秦远离开军界,因在湖北战役中伤了左腿,说是回家养伤,去了两年。这次亮祖复职,起用的人员名单里仍有秦远,但是未得批准。这次秦远得知亮祖即将出征,特地来看望。两人彼此不问这两年情形,开口便说当前战局。秦远说,滇南的形势不如滇西紧张,日军原想从河内攻昆明,也有人说那是虚晃一枪,滇西的战场和英缅相连,远征军出师不利,这边显然更为重要了。其实,滇南不如滇西需要精兵猛将。又笑说自己这些说法都是从报纸缝里看来。亮祖笑道:“我知道你有看报纸缝的本事,也差不多嘛。”秦远道:“军长在滇南完成任务后,很可能调到滇西,那是最好。也还有另外一个可能。”亮祖看着他,说:“打共产党?”秦远点头,说:“国共两党,武力相见,是中华民族的大不幸,我说这话,是两方面都不讨好的。我和军长说,意思也简单。”亮祖略一思忖,“你建议我不要去打共产党?作为军人,我要打胜仗,我打了一辈子仗,土匪出身嘛!”笑了一声,接着说:“可我本心并不想打仗。最好有那么一天,世界上完全消灭了战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秦远说:“事物总是在矛盾斗争中前进的,其实也不必表现为武装斗争的形势。军长出征在即,我这么说该坐禁闭。”说着拿出一个木雕烟斗,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军长留着用。”亮祖接过,把玩了一下,微笑道:“我记得你手很巧。”秦远道:“本想送本字帖,可以带着看看,没有找到好的。”当时,高级将领大多愿意有儒将之名。写几笔毛笔字,买几张画,都很时髦。两人谈论了一番书法。护兵上来换茶,秦远站起身,见中间案上横放着那辆军刀,就是亮祖随身佩带经常练习的。秦远曾亲为擦拭。这时不觉走过去捧起,说了一句,久违了。
亮祖见他左脚微跛,关心地问:“伤还没好?”秦远道:“不妨碍走路,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亮祖命人拿出一盒膏药,说是疏经活血止痛的,秦远接过,告辞。虽是便装,却立正行了军礼,亮祖直送到大门,握手而别。
亮祖出发在即,多有亲友看望。澹台姊弟也来过,说他们会常来看望大姨妈。出发前一天,弗之和碧初特来看望,赠送了一匣毛笔,一本字帖,是褚遂良的《乐志论》。亮祖很高兴,说在军旅之中,写几个字有助布阵发兵。弗之打开字帖,说:“这是小摊上遇到的,是戏鸿堂法书中的一本,不成套了,这本倒没有残破。”《乐志论》开始的几句:“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市竹木周布——”亮祖看了赞道:“好地方。”弗之道:“退隐的好地方。”两人从书法谈到战局。亮祖忽笑道:“颖书是你的学生,虽不是做学问的料,人却老实,以后也希望能得三姨父一家照顾。”弗之道:“自然还是跟着亮祖兄成长。”
碧初见大姐独处静室,又瘦了许多,抚一抚她瘦削的肩膀,心里很难过。最难过的是,她对亮祖出征似乎不怎么关心。真是心如止水了,这是习静诵佛的结果。碧初明知各种宗教都是一种寄托,借以排除现实的痛苦,而佛教的做法似有些和自己过不去,回来和嵋讨论。嵋笑她是凡夫俗子,毫无慧根,说着,又相顾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