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妍从刻薄巷出来,绕进蹉跎巷,又气又伤心,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杂草,又胀又痛。这些人太卑鄙了,居然把李宇明说成儇薄子弟,好像和她有什么私情似的。看来学识丰富的人不一定心地高贵。人还是太笨,竟没有一条法律能有效地惩治造谣诽谤者,一任谣言的毒汁伤害别人。雪妍一阵头晕,手扶墙壁站了一会,胎儿在她身体里,拳打脚踢,好像在说我在这儿呢!她有些安慰,喃喃地说:“有你,还有你。”
惠枌正从巷口过,见雪妍靠在墙上,连忙过来扶住,问:“怎么了,你怎么了?”雪妍强忍眼泪,告诉了刚才的事。惠枌恨道:“这是亲自动手了。”雪妍望住惠份,说:“你知道这谣言?”惠枌道:“没有人相信的,你放心好了。先到我家去坐坐。”
她们到惠枌家坐了。惠枌招呼雪妍洗脸整妆,迟疑了一下,说:“我说一句也许是不该说的话,这事不必对卫葑说。”雪妍还没有想该不该说,可是实在是没法说,当时只默然不语。惠枌又安慰道:“你和卫葑太美满了,所以有人要来加点胡椒面。”雪妍一面洗脸一面流泪,说:“这不是胡椒面,是毒药!”惠枌故意说:“你太不关心我了,想想我是什么处境。你的日子是天堂,什么诽谤谣言也动不了你半分。”雪妍忙问:“你们的画展怎么样了?”惠枌迟疑道:“给老同学帮点忙,我也就是找点事做罢了。这一来事情又太多了,今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商量什么事都得吃饭。”一时雪妍好些了,两人出门,惠枌直送雪妍到家,才转身自去。
雪妍进家时,卫葑正在与何曼谈话,何曼笑说:“凌老师回来了,我们的话也谈完了。”何曼选了雪妍的法文课,很赞赏雪妍的教学,学生们为她总结了六个字:又灵活又认真。当下说了几句法文课的事,何曼辞去。卫葑翻弄桌上纸张,半晌不说话。雪妍搁下自己的委屈,系上围裙,要去做饭。走过卫葑身边,轻轻拍拍卫葑的手臂,卫葑拉过雪妍的手放在脸上,说:“雪雪,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们都不要伤心。近来有人从延安来,说李宇明跳崖自杀了。”雪妍睁大两眼,泪光莹然,连说:“怎么会呢。”卫葑说:“宇明是很坚强的,绝不是那种自杀的人。不知详细情况是怎么样的。”他们心里同时在想,吕老太爷不是最坚强的人吗?他不是也自杀了吗,那是在最不得已的情况下对敌人的反击。可是李宇明是在延安,革命圣地延安,那青年寄托理想的地方啊!
“葑,我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他们所说的不明白的内容并不尽同。卫葑不明白革命队伍内部何以这样残酷。雪妍不明白世上怎么总是有人在伤害别人,也总是有人受到伤害,她几乎想说出那谣言,但那是对他们三个人的伤害,何必让葑分心。李宇明已死还遭受这样的诽谤,想着又流下泪来。卫葑也无法把心中所想全部清楚地说出,伸手拉雪妍坐在身边,雪妍索性低声哭了一阵。他们互相依偎着,就是安慰了。
过了一会儿,雪妍到厨房去,饭总是要吃的。卫葑取过桌上的材料,那是何曼拿来的整风运动的学习文件,是她刻写钢板油印出来的。她和卫葑商量要在组织里学习,卫葑拿着文件,眼前却闪着李宇明的身影,无人知道李宇明在跳下山崖的最后一刹那是怎样想的。可惜没有鬼魂,梦也不能托一个。
两天以后,卫葑才知道老沈来到了昆明,何曼安排他们在植物所后山见面。山上一片松林,阵阵松涛吹过头顶。卫葑和老沈握手的时候,心里都很难过,老沈讲了延安整风情况,说大大清理了阶级队伍,抢救了失足青年,尤其是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给整个的新文化指明了方向,一定要好好学习,抗日战争还很艰苦,延安比这里苦多了。可是大家还是很快乐,因为我们有信心。卫葑讲了教员的一些情况,因为政府腐败日益严重,人心不满,原来拥护政府,积极抗日的人现在对政府也有离心倾向。有理想的年轻人向往延安的越来越多。老沈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他走过国统区,见有些地方因兵源不够,强拉壮丁,就像囚犯一样,捆绑着送上前线,卫葑说这边倒没有见。老沈说各种腐败情况也会蔓延的。最后才说到李宇明去世的消息,在整风运动中他受了审查,没有能从大局着想,也有人说是他失脚落下崖去的,这也很可能。组织上考虑,暑假期间,卫葑可以到延安学习一段,卫葑听了有些兴奋,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反正不是现在就走,还可以考虑。
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老沈,组织内成员学习文艺座谈会讲话,大家觉得那真是字字新鲜、道理深刻。立场问题当然是要最先解决的。那些腐败官僚和被苛捐杂税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老百姓,看问题会一样吗?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个问题上,有些人提出如果只为工农兵服务,那别的人群呢?是不是会有一种为大家喜爱的文艺呢?虽然有些问题搞不清楚,但它们都是经过思考而出现的,大家都觉得自己在亲近着一种崭新的能造福人类的理论,要通过思考去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