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期末考试结束,凌雪妍在小屋中改了最后一份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终于做完自己应做的事,没有拖沓,没有耽误,现在可以专心迎接自己的孩子了。卫葑本要她就在城里待产。雪妍说产期还有一个月呢,还是到落盐坡住几天再进城来。那时从城里到植物所已有马车,车帮两边加两块木板便是长凳,座位谈不上舒适,但总可以节省些体力。雪妍离开前,把小屋擦拭了一遍。他们已在着手换一处房子,也在蹉跎巷,房间大些,可容三口之家。他们每次去看,都商量着这儿摆桌,那儿摆椅。卫葑更是悄悄地做些小设计,如修个炉台什么的。他想,雪妍下次进城来,要让她大吃一惊。
他们从小东门上车,车行比步行还慢,遇有颠簸处,卫葑便扶雪妍下车慢慢走,一路望着蓝天绿树,渐近碧野清波。两人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卫葑低声说:“雪雪,你猜我在想什么?”雪妍轻声回答:“我只能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不久的将来,我们会是三个人一起生活。一起出门,一起进门,一起来来去去。”这正是卫葑所想,他不由得拉住雪妍的手抚摸着,惹得一车的人都用快活的眼光看着这对年轻人。一位老嬷嬷指着雪妍的肚子,说是男孩,卫葑道:“女孩也是一样的。”老妇人先下车。别的人说:“老人说的吉利话,莫要改她的话。”两人忙答应:“知道了。”
从植物所到落盐坡路并不远,他们一路讨论婴儿的名字,设想了几个男孩名和女孩名,讨论热烈,但没有结果。毕竟雪妍身子沉了,这样转移目标还歇了好几次,一周前步行进城,只歇过一次。他们刚到家门,便出来一位主人,热烈地欢迎,那是柳。柳绕着他们欢蹦乱跳,又堵住门口,伸出两只前脚,一人一只,握一握,然后几乎是把他们裹挟进门,米先生、米太太的热情也不逊色,因时近正午,送来米饭、油酱豆和芥菜汤,并劝解柳不要打搅。柳一直随着雪妍走来走去,这时便趴在西厢房外守望着。
这里的空间大多了,蓝天毫不吝啬地伸展着,没有轰炸,没有难民,小村十分安静,只有龙江水日夜在流淌。过了两天,因有活动,卫葑进城去了。碧初带了钱和青环,还有那副钻石手镯,来看望。雪妍说她能吃苦,她不需要钱,碧初拍拍她,说这是孩子话,坚持把钱和青环都留下,临走时,拿出那手镯,说:“这是我给婴儿的。”雪妍急道:“怎么五婶还是不收。”碧初道:“我已经收过了,这是给小宝宝的,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若不听我的话,五婶是要生气的。”雪妍无奈,把东西收好,两人到米家稍坐。
“五婶来看我们了。”雪妍说。随后又用法文和宝斐说话。谈话间,米先生严肃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一直想研究一下你们的称呼。我知道葑的母亲和孟先生是堂姐弟关系,照中国的习惯,葑应该称孟先生五舅,怎么叫五叔呢?我这个问题冒昧么?”碧初微笑道:“米先生对中国的亲戚关系的用语这样了解。卫药是应该称呼我们五舅、五舅母,只因他的母亲——我们的堂姐是一位新派人物,她说对父母的亲戚应该同等对待,一定要这样叫。卫葑的父亲也很新派,说是随便怎么称呼都可以。好在卫家没有一位五叔。”米先生点头道:“平常听葑说起,他的父母是很有趣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出来做事。”雪妍慢慢地说:“他们很想离开沦陷区,这对于两个病人来说太困难了,他们把一切理想抱负都托付给了儿子。”宝斐高兴地说:“他们的儿子要有儿子了。”
米先生和米太太去送碧初。雪妍站在院门前看他们走下坡去,觉得即将出世的孩子一定是一个幸福的人。有了青环日子更觉轻松,每天和米太太慢慢地打点婴儿衣物,做些针线,设计着、商量着,小院充满了安详的喜悦。
雪妍于期待的喜悦中有些恐惧,不知这一关能否过得去。她也思念父母,思念她那两眼望天、心神不在这一世界的父亲,还有那事事操心,随时都在责怪别人的母亲。如果在他们身边,拉着母亲的手就不会不安,就不会害怕。她已离家四年多,起先不愿意写信,家中消息也是辗转得到,后来怕父母熬不过思念,写信给母亲通些消息,信不敢多写,都要几个月后才到对方手中。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日本人又逼迫他们做了些什么?这念头像块大石头让人觉得压抑、沉重。又想起李宇明的死和那恶毒的流言,哀悼使她的心像有一个洞,落进了同情的眼泪。流言使她的心上像有一个硬痂,时常会尖锐地发痛。青环见她闷闷的,说:“想要给你讲点故事开心,可是我的故事都是不开心的。”雪妍道:“我听说你这个姑娘又能干又勇敢。”青环摇头道:“我这个人是背时精,没人敢娶的。”说着眼圈红了。雪妍不愿深问,青环道:“你真不知道我的事?我说一句莫要说给别人,孟太太当真连你也不告诉?”雪妍微笑道:“我们是不喜欢议论人家私事。”青环叹道:“你是有福的,虽然父母不在身边,孟太太待你有多好!”渐渐地在断续的谈话中,青环讲述了自己简单又奇怪的故事。
她十来岁时,被人拐买,换了几户人家当丫头,最后落到平江寨,伺候女土司。那女土司人很漂亮,很贪,喜欢钱财,尤其喜欢玉石,有一屋子玉器。那地方潮湿,蜈蚣很多,都是很毒的,有养蛊和放蛊的说法,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女土司用几味草药,和蜈蚣一起捣烂,据说专治不治之症。有一天,青环收拾屋子,从一个大瓦罐里爬出两条蜈蚣,咬在她手背上,手马上肿起来,连手臂都肿了,毒蜈蚣咬人和毒蛇差不多,有时可以致命。可是青环没有死,红肿消得也快。女土司奇怪,放几条蜈蚣在桌上,命她去擦桌子,她跳上桌子把蜈蚣踩死了,女士司很生气,说:“我看你就是个放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