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姚两人无事,常到绿袖咖啡馆闲坐,看窗外的水波垂柳,两人还以垂柳绿袖相唱和。有几首诗登在报纸副刊上,颇得好评,人谓多才。吕香阁也常坐在他们桌上闲谈。他们知道香阁是孟太太亲戚,又和凌雪妍同出北平,很感兴趣。
“只你们两个人走吗?你们胆子真大。”姚秋尔问。“有人来接的,是卫葑的同学,叫李宇明的。一路骑毛驴,住小店,走了好多天,还没出河北剩”“听说他们到延安去过。”尤甲仁问。“李宇明把我们转手交给别人,我等不得,先走了。他们后来准是去了。”姚秋尔说:“听你的话,李宇明像是个人贩子。”香阁左右看了看,低声笑道:“人贩子倒不是,可我看出来了,他喜欢卫太太。”尤、姚一听,精神大振,问了许多细节。吕香阁本来善于无中生有,但她想象力不够,只能说个大概。经过了尤、姚之手,越来越丰满,真成了一部言情小说。
谣言的传播就像瘟疫,在有知识的人群中也不例外。凌雪妍万里寻夫,像是个小唱本,其中一段“伴郎代新郎”更是浪漫,编造了雪妍和李宇明的感情纠葛。按以尤、姚之才,完全可以另起炉灶来创作,但他们是要伤害活人,才感到快乐。制造谣言还要传递谣言,这才完整。
雪妍和卫葑一周有两三天住在蹉跎巷小屋,姚秋尔和刘婉芳都不时来串门。雪妍生性不喜论人长短,有什么话就听着。见她们讲得眉飞色舞,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姚秋尔把关于雪妍的“唱本”说给别的女教员和太太们听,她们中有人当场反驳,有人劝秋尔不要再说,也有人听着却不再传,似是一座长城,信息传不过去。秋尔十分失望。好在还有刘婉芳。她对雪妍本来就很注意,曾说扔了万贯家私,跟了一个穷光蛋,真是不可思议。听了秋尔的唱本,连连叹气,说怎么又找一个穷光蛋。
虽然刘婉芳自己也是嘲讽对象,因为那些措辞高妙,她不深究,也就不理会,倒是热衷传话。一次,她到惠枌家闲谈,推心置腹地说了这“唱本”。惠枌十分恼怒,说:“哪有这事,太伤人了,千万不要告诉卫太太。”婉芳好心地说:“你说没有这事,那就是有人造谣,她若是蒙在鼓里也不合适。”惠枌想这话也对,谣言这种东西越辩越传播,不辩也传播,真是难办。这几天她正帮一位画家朋友准备画展,想稍闲一些就去找孟太太商量一下,现在这种时候正经的烦心事还理不过来,偏有人有这种闲心嚼舌头。想着不觉用上海话骂了一句“舌头嚼,烂脱伊”!
同仁间不时有小聚会,一天下午,尤家组织了一次朗诵会,大家朗诵自己喜欢的一段小说或诗歌,这是欧美传统。夏正思念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尤甲仁念了《双城记》中的一段,别人也各有选择,气氛随着不同的朗诵转变,又专注又活泼。雪妍用法文朗诵《恶之花》中的几行,她不只发音自然,而且声音柔糯好听,一缕温和的阳光照在宽大的半旧白绸衫上,衬着她的脸格外鲜艳秀美。她念完了,夏正思笑道:“《恶之花》都让你念成‘善之花’了,你该念《五月之夜》或《八月之夜》。”雪妍微笑道:“我也喜欢缪赛的诗,这一首,”她举举手中的书,“说真的,我一直不大懂,现在也不大懂。”又有几段朗诵后,有人说,怎么不见尤太太。这时姚秋尔和刘婉芳在廊下煮饵丝加调料,招待大家,雪妍好意地走过去,想参加劳作,不想正听见姚秋尔低声说:“两个人喜欢一个人,感情都很热烈,像《双城记》那样,这种情况是有的。咱们以前说过。”说着一笑,“咱们卫太太和卫先生的老朋友李宇明的那一段。”随即放低声音,说个没完。刘婉芳虽已知道这谣言,仍是听得津津有味。雪妍听见卫太太和李宇明这几个字,遂悄然听了一段,顿觉五脏翻腾,血往上涌,立刻走到院中,问姚秋尔:“尤太太,你说什么!”姚秋尔用抹布擦擦手,转过身赔笑道:“我没有说什么,我们聊天呢!”雪妍道:“我听见你们议论我。”刘婉芳走过来挽住雪妍道:“卫太太别多心,我们真没说什么。”雪妍知道她们不会承认,总不好自己再作张扬,她也不会和人吵架,只觉头晕恶心,连忙走出尤家大门。
房间里有人建议,请雪妍再念一段《五月之夜》,却见姚秋尔进来说,“她先走了。该我了吧!我念《简爱》。”尤甲仁道:“何必念,背就是了。”秋尔道:“我的脑子可装不了那么多。谁都像你!”拿着《简爱》念了一段,她的发音有点地方色彩,这是无人请她教会话的原因。一时刘婉芳用托盘端了饵丝过来,倒是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