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要去看看白先生。”明经自忖,口中却说,有文章在随他怎么说。
“估计不会有不同意见。”江昉看看瓦碟,说着拿起那半支烟。“现在研究古文字不容易,材料太少。”明经说:“我到云南后就没有摸过骨片,还是写出了文章。”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告辞。
江先生抬起头,目送明经离开。忽然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口中连呼:“真好,真好!”明经以为是说他的文章,不觉大喜。谁料江昉两步跨到窗前,指着宝台山说:“真好,真好,多绿!多么绿!”他是让宝台山的绿感动了。阳光照亮了深沉的绿色,大片绿色中有几处鲜红的线路,那是云南的红土地,衬得绿色格外的绿。明经站在楼梯口,顺着江先生的思路说:“这一带地名大都和龙有关,应该有关于龙的传说故事。”“是呀,是呀。就是呢!”江昉满脸的得意,几乎有些顽皮,说:“我近来听到龙的传说了,还讲给别人听。等到再传到我这里已经完整了许多,你还没有听说么?”明经笑道:“我落后了。”
“那传说是这样,有一条龙没有及时行雨,受到处罚。它的身子化为龙江,须须爪爪就是那些小河了。江水河水滋养着这一带的土地,说是九万年以后,它可以离开人间。”江昉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山上,“这一山的绿简直是我这小破屋的屏风呢。屏风上画着龙,画着各种鸟和花,画着神话和诗。”江先生顾不得抽烟了,拿起笔来,接着写。他这学者兼诗人的气质是人所共知的。明经蹑手蹑脚下楼去。刚到敞间,又听见楼上大叫:“钱明经!”便连忙转身上楼,在门口探头问:“您叫我?”
江昉点头,说:“前天在城里听了一次庄卣辰的时事讲座,这个搞物理的书呆子讲得头头是道,有分析,有见解。他说德国占领捷克几个月了,希特勒不会满足的,欧战要起了。”明经笑说:“根据什么定律推算的吗?”江先生思路又转,说:“你说自杀是不是值得佩服?”明经一时摸不准江先生的想法,略有迟疑。江先生等不及,自己说:“当然值得佩服!觉得生之无益,决然一死,需要勇气。屈原是这样的。不过更值得佩服的是拜伦,战死在疆场上!这比寿终正寝好多了。生命的火焰燃烧到最灼热的时候陡然熄灭,在撞击中熄灭!多么壮丽!你记得《哀希腊》中的句子吗?”
他用英文背诵,发音准确,音调铿锵,背了一段,停下来仰天长叹,又问:“钱明经,你知道我叹息什么吗?”明经仍探着头,说:“我猜您也想上疆常”江先生大笑,说:“你猜对了一半。”挥手让明经退去。
明经走出来,马上把江先生撇在脑后,心里打点怎样和白先生说话,决意一定得掌握谈话主动权,说明自己的愿望。
白礼文家又是一番景象。敞门靠墙挂着几只火腿,下面扔着木箱和麻袋,明经马上猜到火腿的来源。屋里炭火上坐着砂锅,噗噗地冒热气和香气。那是白先生最喜爱的云南火腿炖鲜肉。云腿是他四大爱好之一。听差老金坐着打盹儿,明经咳了一声,老金猛一激灵,揉揉眼睛:“哦,是你。”白礼文的父亲是成都大地主,这老金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先跟着到北平,然后跟着逃难。
“白先生起来了?”这是下午四点多钟。
“看一下嘛。”老金往敞间后面去了一转,出来说,“叫你呢。”他对谁都是这个口气。
钱明经走进去,这间房比一般房间大,堆满了书和杂物。有人形容白礼文的住处发出的气味,像存着几十只死老鼠,其实还要复杂得多。墙上和破箱子上贴了几张书法,倒是龙飞蛇舞。写字本也是他的爱好,抗战以来少有这种心思了。在杂物和书中间,占据主要位置的是一张床。白礼文此时正躺在床上吸鸦片烟。看见明经进来,说道:“吸一口?”欠身递过烟枪来。明经鞠躬不迭,退到墙边跌坐在一堆破烂上。“好的,就坐在那边。”白礼文自管吞云吐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是在四川家里当公子哥儿养成的习惯,一直受到大学同仁的强烈反对。在北平时戒了一阵,到昆明以后故态复萌。他振振有词地还击各种批评:“难道怪我么?只怪云南的烟太好!”这时他已差不多过足瘾,放下烟枪坐起来,精神百倍。
精神足时,便要演习第三大爱好,那就是骂人。白礼文骂人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场合听众,想说便说,有时一句话说了一半,想停便停。课堂上也是他的骂人阵地,学校当局对他简直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