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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碧初正在敞间择菜。弗之见她面容憔悴,整个人像是干了许多,心中难过,忽然记起贺铸的一句词,“更几曾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马上将“更几曾”改为“待几时”,待几时?谁也不知道。

他看着眼前的米。嵋已经俯在箩筐旁捡出好几条肥大的肉虫,一面说:“爹爹,我今天在落盐坡看见两个犹太人,他们姓米,大米的米。”弗之道:“听说是搬来了一家德国人,原来做过驻青岛领事。”“那位先生说山东话”嵋证实。“他们还有一条很大的狗,名字叫柳,名实不相符。”弗之想了一想,说:“那大概是德语狮子的发音。纳粹上台以后,从一九三三年实行排犹政策,一九三五年停止犹太人的公民权。人说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们没有国,没有家,简直是无处可去埃有些国家惧怕纳粹,也不容他们往下。我们不一样,中国的土地上能容纳各种各样的人。”

“我们到底是生活在自己祖国的大地上。”碧初抓过一把米,让米粒顺指缝流下,“米,到底不是糠埃”弗之也抓起一把米,米虫在蠕动。他就用这米,养活自己的妻儿,暗想,赶集时,无论如何要买一两斤好米,给碧初煮粥用。

第二节

龙尾村街口外,沿着芒河,有一片松林,树间空地很多,上有枝叶遮盖,形成一片天然的棚子。这就是历来附近村庄赶集的地方,云南话称为赶街子。七天两头赶,隔五天赶一次。到了集期,各村的人提筐挑担都到这里。有卖的,有买的,有不买不卖只逛的。粮食以米和豆子的种类最多,肉类则牛马猪羊俱全,禽蛋蔬菜,水果干果,还有一担担木柴、一挂挂松毛、一堆堆焦炭,以及针头线脑、小梳子、小镜子,各种生活日用品摆满了松林。当时物价在涨,但还不到飞涨的地步。有敌机来,人们抬头看看,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心里恨一句,谁能挡得住我们过日子!

大学的人已有好几家在集上出现。几个人在买松毛、木柴和炭,炭堆一块块一层层整齐地摆着,好像不是燃料,而是什么艺术品。若说艺术品也有两三个摊子,席地摆着几块石头,旧盆旧碗,也有粗糙的小件玉器。在这“文物”摊前站着一对青年夫妇,在低声讨论什么,正是钱明经和郑惠枌。

钱明经拿着一个铜板大的玉环,说要送给惠枌惠枌冷冷地说:“要添项目还得谈判。”明经讪讪地放回去。原来他们来赶集,是明经刻意安排的,好让人知道他们没有大矛盾。他知道惠枌识大体,能替他遮掩,心里有些感激,想讨好,也为了让人看着是一对和美夫妻拿着玉环讨论。他反正随时准备碰钉子,并不在意。

不远处李涟一家人走到青菜挑子前站祝李家人出动时,总是金士珍牵了两个孩子走在前面,李涟勉强地跟着,倒也不太落后。这是一挑芥菜,又肥大又水灵,北方罕见。金士珍蹲下挑拣,李涟抬头看着各种摊子,挑子后面松林边有几只蝴蝶在飞舞。

惠枌故意走近,在士珍耳边说话。士珍站起来盯着钱明经看。明经忙奉承说:“李太太仙术,村里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有许多人来求看病?”士珍摆手不答,将惠枌拉到一边低声说话。士珍的悄悄话是这样的:“头上的妖气没有了,想是收心了,给你道喜呀!男人有点花花肠子,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这一位,”她朝李涟看,“你当怎么着?也不是省油灯!”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让惠枌很觉亲切。至于收不收心,她并不信。这边李涟和钱明经说话,怕挡住别人买菜,一同走到松林边。几只蝴蝶飞远了。

明经见李涟看着蝴蝶,不知蝴蝶引起他思女之情,发议论说:“云南的蝴蝶很好看。我觉得这东西很不可爱,我总要看穿了它,看出它毛虫的样子。‘庄生晓梦迷蝴蝶’,为什么庄生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为什么不变成别的什么,有人考证过吗?”

李涟道:“喜欢蝴蝶也就是因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许多。”明经不懂。两人互相看看,说起学校最近酝酿的考核,有两个教授名额,要在中文系和历史系各提升一人,他们两人都提出了申请。李涟问中文系提出几个人,明经道:“提了三个人在研究,比较起来我是最年轻的,可是著作最多,讲课最受欢迎。”‘哪还用说。我们也提了三个人,我年纪最大,资格最老,著作也不算少,但是讲课总不对学生的胃口。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讲神怪之事,也算是知过必改。我的希望不大。我无所谓。”“听说孟先生最近有一篇批评朱元璋的文章,很有趣。是你老兄帮着写的?”李涟道:“哪里是我帮着写的!我不过查查资料,有时一起谈谈,引出他一些见解。孟先生一定要署上我的名字,本来是不敢当的。”“批评些什么?杀功臣吗?”“批评的是朱元璋立储不当。如果传位给朱棣,可以少一次战争,对老百姓有好处。建文帝年轻,生长深宫,缺乏各方面经验,又不愿冒杀叔之名。成祖虽是次子,一样是子,不是别的什么,宋朝还有兄终弟及的例。更因他封藩北平,势成已久,传位朱允文,就是一个战争的局面了。”钱明经问:“不过,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李涟想了一想,说:“从历史得出教训,要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能避免战争最好。——当然,这说的不是外侮。——这一篇文章是孟先生一系列论文的一篇,还有好几个题目呢,都是宋史方面的。”钱明经见他知道这么多,心里有些不舒服。本来自己和孟先生是很熟的,因和惠枌闹别扭,不大好意思登门,消息不灵通了。 转过话题道: “江先生有一篇关于神话的文章发表了,读到没有?”“听说有新见。你近来诗写得不少,有集子么?借来看看。”他一直奇怪像钱明经这样左右逢源的人,如何能写诗,故此要看。钱明经大喜,说:“有。有。自己钉的。可能有书局要印刷。我的甲骨文研究文章,也要印的。——有人出钱。我要请孟先生作序。”“怎么不请白礼文?他是正宗埃”李涟说的这位白礼文,是古文字学专家,明经自然很熟。但他为人怪诞,让他写序,说不定狠狠把作者冷嘲热讽一通,故此明经不愿惹他。这时之荃跑过来,依在李涟膝旁,把手里的扑克牌拨过来拨过去,一下一下地吸鼻涕,很有节奏。李涟为儿子拭了鼻涕,吞吞吐吐地说:“现在大家生活都困难,也就是你还差不多。如今滇缅路通了,你更是如鱼得水了。”言下甚是羡慕。他抚摸着之荃的头,看着之荃手里的纸牌,那是孩子们唯一的玩具。

明经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他经营的这些,照他看都是鉴赏活动。尤其一想到玉器,便想到和玉器有关且令他能够出书的那个人,不觉有些飘然。他讨厌这拖鼻涕的孩子,想往惠枌身边去。这时一阵蹄声得得,一人骑马从芒河边缓辔徐行,后面还跟着一匹马,驮着两只煤油箱,到集市边勒缰站住,跳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