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枌!”碧初叫道,想让钱明经来帮忙。可是没有答话,再无声音,院子里似乎没有人。莫非听岔了。“惠枌!”碧初又喊了一声,刚出口赶忙缩往,她记起惠枌前天进城去了,郑惠杬从重庆来。碧初还说怎么不来乡下住几天,想必惠枌昨天回来了。想到这里便不考究,转身回家。正遇赵二出门去马厩,听说桶掉进井里,说道:“打井水丢了桶是常事。”一会儿便挑了一担水来,说桶已取出了。碧初遂坐在敞间小凳上洗衣服。
房东一家陆续来到敞间。赵二嫂淘米做饭,当时多用煮而后蒸的方法,称为捞饭。煮出的米汤很好喝,但也常被拿来喂猪或倒掉。专蒸饭用的饭甑,有一个尖尖的盖,像顶草帽,小娃还要求摸一摸。赵二嫂煮着米,一面切辣椒。辣椒鲜红,辣味像颜色一样浓烈,她站在案板旁边,毫无反应,碧初在屋角,一个接一个打喷嚏,而且泪流满面。
“我看你家不像个能干活的人。白生生的手脸,瘦掐掐的身子,经不起哟。上海人嘛。上海可有辣椒?”村里人认为一切外乡人都是上海人。
“习惯就好了。”碧初走到廊檐下站了一会,又坐下洗衣。
赵二嫂把煮好的米捞上饭甑,米香四溢,辣椒气味渐淡。她蹲在洗衣盆边望了一会儿,说:“我看你家莫如找个帮工,可合?管饭就好,工钱随你家。”
弗之曾说过的,得找个人帮忙。碧初却想自力更生,每月薪水入不敷出,多一项开支怎么安排?不过自己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不可弄到油尽灯干的地步。因随口说:“若是住处近,一星期来帮几天可好?”赵二嫂答说:“就是近嘛,就在街子头上。不瞒你家说,这姑娘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过世了,后娘不容她,她时常住姑妈家,不想姑妈又过世。这姑娘有点不吉利。不过对外人无妨的。”
“姑娘在哪点?”碧初同情地说。
“赶马帮去了。一个多月回来。”“女娃也赶马帮?”“咋个不赶?女娃娃样样都做,只有赶马靠男人为主,别的还样样比男人多做呢。”
门旁草堆上的四眼狗汪汪了两声,转个身又躺下了。郑惠枌站在院门中,笑盈盈地。
“我已从城里走回来了,早不早?”惠枌轻快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包。“我碰见孟先生了。他说你要记住吃药,他忘记说这一句话。我一进村子,先上你这儿传话。”
“你从城里来?”“就是呢。家都没回呢。你洗这么多衣服!我帮你洗。”说着拿个小板凳坐下来。“不消得,不消得。”碧初用云南话说,两人都笑了。“已经打上肥皂了,泡一会儿,再来搓洗。上楼去坐。”遂用水瓢舀了约一杯水洗手。“你真节约,其实水又不缺。”“挑着麻烦。”她刚想说桶都掉到井里了,想想缩住不说。
两人楼上坐定。惠枌从布包里拿出一盒水彩颜色、一盒油彩颜色、一排画笔让碧初看,说:“姐姐说,我只管照顾钱明经,太不像我们郑家人。没有合适的事做,在家里也不能搁下画笔。我先画几张给你当墙纸。”
“我这墙配么?”碧初笑道,“倒是惠杬的事怎么样了?”
所说惠杬的事乃是指惠杬离婚的事。郑惠杬结婚十年,商量离婚已九年半。她以柳夫人之名蜚声乐坛,人们却大都不知那柳先生在哪里。现在比较明确,他在上海守着许多财产不肯出来。人分两地,要办什么手续更难。
当下惠枌说:“她的事且搁着,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也有些麻烦事呢。姊妹的命怎么都有些像,你们三姊妹都嫁了好人,我们两姊妹都要离婚。”碧初吃了一惊,道:“何至于呢。”“这事我从年初就在考虑,昨天才和姐姐说出来。”惠枌说着并不显沮丧,反似是兴高采烈。“我如果认真画画,可能活得会更好些。”她看见桌上碗里有泡萝卜,拈起来吃。
碧初从小柜里取出一个大口瓶,里面泡的萝卜红红白白,很是鲜艳。“刚和房东学的,昨天孩子们吃了一大瓶,还有这些。”“想想真有意思,泡萝卜也算好吃的东西了。”
惠枌嚼着萝卜说:“离婚么,也不是现在就摊牌,还要再看看。他在外面有人已经一年了,听说是跑滇西的玉石贩子,在当地是个大户,称为什么寨的,和近处大土司很要好。时常接济钱明经,弄得我都不敢用那些东西,不知是哪儿来的。”碧初想到晨间的笑语声,不知该不该说。若论和惠枌的交情,该告诉她,却不惯发人隐私,而且疏不间亲,最好由惠杬来说这些话。一面想着,吃过丸药,坐在桌前梳头。
碧初打开发髻[jì],一下一下梳着,小镜子里映出她消瘦的面庞,让浓密的头发衬着,格外憔悴。“你的头发还是这么好。”惠枌说。“掉了许多。这么长,梳着、洗着都麻烦。”碧初随口说,忽然愣了一下,对着镜子问:“要不然,剪了好不好?”惠枌在旁也一愣,说:“多可惜,不过也实在是麻烦。”“真的,剪了还省得买头油。”碧初对镜顾盼片刻,下了决心,“你就帮我剪了吧!”站起身拿过一把大剪子递给惠枌。惠枌先不敢接,说:“你就不和孟先生商量?”“我们曾说过,他还说剪了好,免得梳头太累,——等一下,我先把头梳通了。”说着放下剪刀,又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