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医生。”嵋答。
“医生家来了外国人。”这位大嫂觉得外国人比外省人来自更远的地方,应给予更多注意。“两个人,老头有五六十岁呀,还有他的女儿,有说是婆娘。——你从龙尾村来,龙尾村住的外省人多。”
婴儿的头摇来摆去的,嵋向他笑笑,走上坡去。
医生的家门在一堵半截墙后面,可以设想它是影壁一类的东西,嵋进门,见一个外国中年妇女一身鲜艳的大花连衣裙,在西厢房前搬砖,不知做什么用。她对嵋点头微笑,头发垂下,遮住半边脸。
嵋进东厢房,那是医生的家,屋里很乱。医生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大些的,靠在她膝前,她一口一口喂两个孩子吃东西。“哦!你来了,等一下。”嵋把针药放在桌上。她喂完孩子。把他们安顿好,拿过在屋外炉火上煮着的针盒,自己疑惑,“到时间了?”一面嘟嚷,一面拿出来,钳子没夹住,针头掉到一个纸篓里。“没关系,没关系。”她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装好针头吸药。“要是掉在地下,就给你重新消毒了,可懂?”医生太太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到城西去,那边房子便宜些。你看看这里。”她朝院外努嘴。
嵋看见外国人还在搬砖,便问:“他们是新来的邻居?”“就是呀。我们不喜欢,房东喜欢,多收钱呀。外国人倒不要紧,我告诉你,他们是犹太人。”
“犹太人有什么不好?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嵋受的教育。
“听说他们到处挨人家赶,赶来赶去赶到落盐坡来了。他们不吉利。”
“那是赶他们的人不对。”
“小姑娘懂哪样!”说着,打过了针,孩子之一开始哭,医生太太忙去哄。嵋便走出房门,一直走到那犹太女人面前友好地说:“早上好。”
那女人抬头看她,头发甩向后面,露出额角直连到左腮的一个大疤痕,当初缝伤口不精细,肌肉外翻,很吓人。嵋装做没看见。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砖,也友善地说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说:“对不起。”然后向厢房叽里咕嗜说了几句话。一个高大的犹太老人出现在门前。他开口说话,使嵋十分惊奇,他说的竟是地道的山东话。
“小姐你好。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姓米,大米的米。这是我的妻子,米太太。”
米太太习惯地向嵋伸出手,手上满是泥污,连忙改为又摇手又摇头,意思是不能握手。“我们砌花坛,把野花移到院子里。”米老人说。
嵋慢慢地清楚地自报家门。
米老人注意地听,随即说:“是不是孟家的小姐?我知道龙尾村住了很多有名的人,以后我要来拜访。”他把人说成“银”,标准的山东方言。
嵋很想问他怎么会说山东话,但忍住了。米氏夫妇请她屋里坐,她说要回家。她正要向院门走去,米家的第三位成员出现了。
那是一条狗。一条很大的,深棕近乎黑色的狗,它的脸很长,高兴地喘着气,对着老人摇头摆尾,四个蹄子不停踩动,很快转到嵋跟前低头要舔嵋的手。
“不要,不要!”嵋把手举起来,大狗以为和它玩,用后脚站起来,比嵋还高半头,咻咻地喷出热气。嵋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柳!”米老人喝了一声,向它发出训令,它立刻卧倒在嵋的脚边,抬头看着她。
“这是柳,”米老人介绍,“它已经认定你是朋友了。”嵋弯身摸摸柳的头,它的毛皮光滑得像缎子一样。“柳,”嵋轻轻唤它。它把头枕在自己的脚爪上,眼光里充满笑意。
“它是我们的孩子。”米太太的中国话怪腔怪调,她指一指米老人,“山东话。”又指一指自己,“山西话?”三人都笑。
米老人送嵋到半截墙边,问道:“小姐可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民族,叫做犹太民族吗?”
“知道的。”嵋小心地说。
“我是犹太人,德国犹太人。”他严肃地说。
“欢迎你们。”嵋由衷地说,抬头望着米老人的脸。米老人很想拥抱她,但他只感谢地握一握她的小手。
嵋有些累了,慢慢下坡。觉得有什么跟着,回头见是柳,它轻轻摇着尾巴,脸上的表情极温顺,似乎在问:“让我送一程?”
嵋摸摸它,和它并排走。不知不觉转了弯,走到村子另一面,只见一条大河,从远处奔腾而来,便是龙江了,河水与芒河的气势大不相同。稍往下有一块白色大石,如同一条船,石旁榛莽纠结。这里很少人到,在夏日的晴空下令人生苍凉之感。柳忽然向后退,然后猛地纵身一跳,抓住一只从草丛飞起的鸟,便要大嚼。嵋说:“柳,你这样野蛮。”柳来不及看她,且对付眼前的食物。嵋不愿看,转身跑下坡自回家去。
嵋在家门口正遇见孟弗之从城里回来,便跑过去接爹爹手里的伞,“爹爹,今天这么早。”“发米了。”弗之说。果然一个挑夫挑着一担米,跟着他。这一担米是作为工资的一部分,发给教师们的。米不知在仓里放了多久,已经发霉,呈红色,然而有米吃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