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鸡在院子里引颈而啼,猪们起来走动。天已亮了。
流不尽的芒河水
葑,我是在和你说话。这是近半年来我们第一次分开,你随庄先生送学生到邻县去,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我觉得是太久了。想想以前分开的日子,真不知怎么忍受过来。
芒河的水很清,流淌疾徐有度,你发现吗?它愈靠近城流得愈慢。在这条河边,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家。站在家门前,可以看见这条在绿树间流动的河水,我们沿着芒河走到龙尾村,找到了亲人,又沿着芒河找到了安家的地方。
见到庄先生和玳拉,你一定会描绘我们的新居。这小小的西厢房虽然破旧,却足以蔽风雨。别忘了我们隔窗可见一畦彩色的花。那是邻居的邪花园”,米先生和米太太是善良有趣的人。本来庄家希望我们住到西边去,那边有房子。其实落盐坡很理想,离五婶又近。
你说我像一个持魔棒的仙女,使我们的小窝不断地变化。告诉你,在你离家的这几天里,我们的家又在变。十几个凑来的煤油箱做成我们的床、桌、凳,现在还有沙发!没想到吧?那只两面缺板的木箱铺上干包谷叶,盖上一块布,我坐着实在舒服,像摇篮一样。可惜你坐不进,勉强坐进去怕就像上了夹板了。两只箱拼成的桌,铺上米太太送的花桌布,打了绉边的,当中是一个大肚子瓦罐,挤满野花。你回来一进门,一定会反复地说:“我们可爱的小窝!我们美丽的家!”葑,我们能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能自由地布置这一小块简陋的地方,在这充满苦难的世界里,众多的不幸人之中,我们真是一对幸运的鸟儿。
该把新的生活告诉我的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在哪里?我已经从心上把他们挖去了。那里便是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洞,盛满了血泪和苦涩。你有时拍拍我的头,说,只管想他们,只管向他们诉说,血缘是割不断的。你是宽容的,大度的。我却无法消除那尖锐的痛苦。
雪雪,你恨我么?听见爸爸呻吟么?
我听见爸爸在问。
我亲爱的父母,可怜的双亲埃我是雪雪,我不是亡国奴,我是自由的雪雪埃若是还在北平家里,我大概不会工作。表面的舒适实际是个大樊笼。现在我要工作,而且就要找到工作了。葑,你不为我自豪吗?这是我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你走的第二天,我去看五婶,遇见夏正思,他和萧先生一起过来走走,谈话间说起外文系需要法文教员,夏正思除几门英文课外,还要教法文,他一直想找个人帮忙。他随意问我,学过法文吗?我鼓起勇气,说“是的”。你知道爸爸认为那是最美的语言,教我从小学的。中学毕业后,那两年在巴黎的生活,虽然上的学校并不严格,也帮助了我。我们用法文谈话,谈了约半小时,我居然应付自如,要用的都想起来了。夏先生高兴地问:“你喜欢诗吗?”“喜欢的,可是对我来说,已经太遥远。”他说:“怎么会呢,诗,永远不会离开人的。”他念了一段缪赛的诗,“今晚,我经过草原,/看见在小径上,/一朵花儿在颤抖,枯萎,/那是一朵苍白的野蔷薇。/有一朵绿色的蓓蕾在它身旁,/在树枝上轻轻摇荡;/我看到一朵新的花在开放;/最年轻就是最美丽:/人也是这样,永远日新月异。”问我谁是作者。我答了,而且说出题目《八月之夜》。他和我握手,说:“我想你能胜任,我要推荐你!”我多么幸运!
过了两天,我交了一篇作文,写的是落盐坡这个小村,许多想法都是嵋的,你能想象吗?我用法文把它们表现出来,是那么合适,我自己送进城去,夏先生看了很是赞赏,他领我去见系主任。他的名字似乎是王鼎一。王先生瘦瘦的,很严肃,他说他要听夏先生的意见。夏先生对我挤挤眼。据说想要这个助教职位的不只我一人。我想我是其中最少经验,功课最不好的,而且不是科班出身,可是我最有希望。
我就要是你的同事了。本来明仑不准夫妇同校,临时教课总是可以吧!
米太太送桌布来时还带有一块自烤的小蛋糕,当然给你留着。我们三人在院子里谈话。他们的英语很流利,米先生还会法语,可惜我不会德语。对了,谈话时还有一位,你一定猜到了,那就是柳。它蹲在地上,谁说话就看着谁,它的耳朵很有表情,高兴时向后抿着,兴奋时就竖起来。如果它开口插话,我想大家都会认为本该如此,而不会奇怪。
今天上午有飞机飞过,想来城里又有警报了。飞机过了,落盐坡还是这样安静,似乎被世界遗忘了,只有小瀑布的水声传得格外远。这样艰难的岁月,这样困苦的生活,遗忘倒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