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警报响了,讲课依然进行,没有人移动。传来了飞机的隆隆声,仍然没有人移动。空中出现了轰炸机,排成两个正方形,黑压压的,向头顶飞来。愈来愈强的马达声淹没了讲课的声音。两位先生同时停止了,示意学生隐蔽。
“升空了,我们的飞机升空了!”学生们兴奋地大喊。只见我们的飞机只有两架,勇敢地升空迎战。下面高射炮也开始射击。但究竟火力太小,敌机仍然从容地飞,开始按着次序俯冲投弹了。一声声爆炸,震得地面都在跳动。“新校舍起火了!”好几个学生同时叫。果然新校舍上空浓烟滚滚,是中了炸弹。
“卣辰!卣辰在实验室!”弗之猛然想到,心里一惊,恨不得走过去看个明白。
“不知新校舍的人都跑出来没有。”梁明时哺哺自语。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只能等着。
庄卣辰本来已经接受劝说,不守实验室,参加跑警报。近来因为学校购买了两件珍贵仪器——光谱仪和墙式电流器,他总觉得走开不放心。几次空袭都没有飞机来,他认为跑出去实在浪费时间,不如留着看书思考问题,倒是清静,守实验室只算附带的事。
他坐在实验桌前,读一本新到的物理杂志,那是1938年春剑桥大学出版的。仪器大都收在实验柜中,光谱仪和电流器靠墙放着。本来电流器应该放在墙上。因为怕弄坏,每次课后都拆装,放在特制的柜子里。光谱仪的核心是光栅,它有一本书的一半大小,能把光线的本来面目光谱显示出来。卣辰不止一次对学生说:“穷物之理不容易,得积累多少人的智慧,我们才能做个明白人。”这些仪器就是具体的积累。光栅体积不大,本可以拆下带走。但卣辰觉得带出去不安全,还有别的仪器呢,总之是不如守着。
四周很静。他解开长衫领扣,读得专心,没有听见远处的隆隆声。及至飞机轰鸣直追头顶,他才猛然意识到敌机来了。
窗外红光一闪,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跳起来。眼看着一排排校舍倒塌下来,洋铁皮屋顶落下时发出金属的声音。“这样近!”他想,下意识地取出光栅掩在衣襟中,又把值夜的棉被盖住电流器,才走至门外。敌机飞得很低,似乎对准了他,机舱中的人清晰可见。又是一声天塌地陷般的巨响,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庄卣辰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好站着。他倒不了,因为半截身子埋在土中。他仍紧紧抱着光栅。光栅完好无损!这时还没有放解除警报,人们纷纷回到新校舍来救护。人们跑过来时,见庄先生如一尊泥像,立在废墟上,眼泪将脸上泥土冲开两条小沟。庄先生在哭!人们最初以为他是吓的,很快明白了他哭是因为高兴,为光栅的平安而高兴!肮狻狻保姆⒊錾簦此挡怀鲆桓鼍渥印K律肀荒嗤两艚艄孔。砩舷裼星镏亍D嗤辆沽吃谝黄穑苣巡歪业壬砩系牟煌H嗣桥律俗潘荒懿⑹植⒂茫凇?
弗之和梁明时大步走近来。弗之在卣辰耳边叫了一声,卣辰睁眼一笑,把手中的光栅交给弗之。“好了,好了!”他喃喃地说。
“江晔中弹了!江晔先生中弹了!”有人从大门那边喊着跑过来。弗之忙将光栅递给明时,拔腿向大门跑去,明时举着匣子说:“与之共存亡!”
大门附近人不多。江晔靠墙半躺着,闭目无语,满脸血污,长衫上也是血迹斑斑。弗之赶了几步:“江晔,江晔!伤在哪里?”江晔不答,头上仍在冒血,沿着脸颊流下来。“快送医院!”弗之大声说,立即命一个学生往校长办事处要那辆唯一的车,一面拿出大手帕笨手笨脚地包扎。过了一会儿,血又渗出来,江晔仍未醒来。“不能耽误!”弗之说,周围几个年轻人抢过来背起,一面问:“孟先生,送哪里?”
最近的诊所在正义路,大家往城中跑去。还未到大西门,江晔醒了。“怎么回事?谁背着我?”“你醒了!”弗之高兴极了,脚步更快。学生们说:“江先生,你受伤了,送你去医院。”江晔看见弗之跟着跑,说,“是孟弗之!你们快放我下来。我不会死,我是炸弹炸得死的吗?我不会死的!”
弗之听他声音有力,便示意把他放下,一面大口喘气。江晔从血污中眯缝着眼看,说:“你倒不必跟着跑。”这时学校的车已到,两个学生扶江晔上车,陪往医院。弗之又往新校舍来。
卣辰身上的泥土已清理得差不多了,他站立不住,两手扶着一把椅子。秦校长正站在旁边说:“坐下来好了,坐下来好了。”话未说完,卣辰扑通一声栽倒,几个人上前扶住,随即半扶半抱,把脚挖了出来。长衫下摆埋在土中拉不出来,便剪断了。担架早准备好,卣辰躺上去时,喃喃道:“我——,我——”他想说自己没有受伤,但还是说不出话。明时抱着光栅对他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高明了,我们教数学的,不需要这些劳什子。”忙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已经说了,与之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