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像?当然像!你素来有点侠气的。”
嵋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声来。一时嵋洗完了,三人并排坐在山崖边石头上,看太阳落山。
太阳在蓝天和绿树之间缓缓下沉。近旁的云朵散开来,成为一片绚烂的彩霞,似乎把世上的颜色都集在这儿了。天空还是十分明亮澄净,东边几朵白云随意飘着,一朵状如大狗,另一朵像是长鼻子老人,都在向太阳告别。
太阳落下去了。天空骤然一暗,朦胧暮色拥上来。云、树的神气都变了,变得安静而遥远。
“北平的太阳这时不知落了没有。”无因若有所思。
“昨天夜里月亮好极了,我也想到北平的月亮是不是也这样圆。”嵋说。
“据说昆明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圆的时间格外长,因为空气稀薄的缘故。”
“我记得北平的月亮也亮,也大。”小娃也若有所思,“月亮照着——”“萤火虫!”三个人一齐说出这三个字。那亮晶晶的,在溪水上闪烁的萤火虫,在梦里飞翔的萤火虫——。
“我家的门是棕色的。你家的门是红色的。我有时梦见回去了,可是两家的门都打不开。”嵋说。
“都是日本鬼子闹的。”无因说。
“小日本儿,喝凉水儿,砸了缸亏了本儿,压断你的小狗腿儿。”小娃大声念诵儿歌。这首儿歌是用普通话说的,他们好久不说了。
“在城里住时玮玮哥常带我们做打日本的游戏。”嵋说。
“你们香粟斜街的大门上有一副对联,我记得。”无因道。
“我也记得。”嵋说,“我们喊一二三,一齐说,看谁记得清。”
“守独务同,别微见显;辞高居下,知易就难。”两人一齐大声说。小娃拍手大笑。
“孟合已,考考你,”无因对小娃说,“我家小红门上有什么对联,记得么?”
小娃闭目想了一会儿,嵋忍住笑捅捅他,说,“别想了。开玩笑呢。小红门上根本就没有字。”
“双亲大人倒是想用一副对联,还没来得及。——好了,说正经的。今天级任老师找我谈话——”这时严慧书和几个同学从庙门出来,看见他们,便走过来坐在嵋身旁。无因乃不说。
大家随意说了几句闲话。慧书对无因说:“好几个人问我,哪个是庄无因?说是你用英文和英文老师说话,代数老师有不会的题还问你呢。”
“代数老师不会做题?没有的事。我们有时讨论讨论,都是老师教我的。”
“庄哥哥就是了得嘛!”小娃素来崇拜无因,这时高兴地说。两个女孩更露出钦佩的神色。
“好了,好了。受不了啦!”无因皱眉。
“哦!下午殷大士家来人送东西,妈妈给我带了点心。吉庆祥的点心。我去拿来。”慧书跳起身,拉拉身上鹅黄色短袖薄毛衣,轻盈地跑进庙里去了。
“刚刚说级任老师告诉我,让我暑假考大学,不用上高三了。”
“你要上大学了?”嵋觉得上大学很遥远。
“是呵。人都要长大。连小娃也要长大。”
他们默然坐着。几只小鸟飞到近处树上,啾啾叫着,似乎在彼此打招呼,天晚了,该回家了。
“我走了。”无因站起来。
“还有点心呢,”嵋说,“慧姐姐好意去拿。”
无因摇摇手,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树丛间。
圆而大的月亮。升起了。
第二节
空袭依然威胁着昆明。
跑警报已经成为昆明人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像吃饭睡觉一样占一定的时间。有一阵空袭格外频繁,人们早早起身,烧好一天饭食,不等放警报便出城去,到黄昏才回家。有一阵空袭稍稀,人们醒来后最先想到的还是今天会不会有警报。如果有几天没有,人们会在菜市上说点废话:“日本鬼子轰炸没有后劲,飞机给打下来了。”“几架?”“十多架。”“我听说二十多架!”说完这些无可追究的话,哈哈一笑走散。
日本空军大概在养精蓄锐。让昆明人享受了几天平安之后,就在嵋等偷豆后约一周,又一次大举轰炸了昆明。
随着警报声响,明仑大学的师生都向郊外走去。他们都可谓训练有素了,不少人提着马扎,到城外好继续上课。一个小山头两边坡上,很快成为两个课堂,一边是历史系孟樾讲授宋史,一边是数学系梁明时讲授数论。孟樾他讲过了宋朝积贫积弱的原因,讲过了诸多仁人志士的正气。现在讲到学术思想的发展,讲到周濂溪的太极图说。他的历史课是很注重思想史的。梁明时讲到第一位对数论作出巨大贡献的欧洲人费马。数论是费马的业余爱好,他的创见大都写在给友人的信中。梁明时自己也是一位奇人,没有受过专门训练,却在数论方面有卓越成就。他的信念是:“哪里有数,哪里就有美。”他因患过小儿麻痹,左手举不起来,右手书写却很流利。架在土坯上的小黑板上满布各种数字和符号。
“现在说到无限下推法。——费马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这一个定理:形如4n+1的一个质数可能而且只能以一种方式表达为两个平方数之和——” 这些玄妙的话传入历史系学生的耳鼓。数学系学生则听见“太极图说‘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善,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两位先生有力的声音碰撞着,大家听得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