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低着头,边走边筹思什么。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休息,口干舌焦,鼻子像要喷出火。
张培一面让通讯员通知营党委会的各委员来开会,一面找来周大勇,要他把第一连缴获到敌人的那些重要文件、电稿,亲自送到团司令部去。
团部离一营营部只有五十来公尺,周大勇三跷两步就走到团部了。
团部驻的院子好红火:挤着清点武器的人,这里喊,那里叫,人人都紧张得快丢了魂。俘虏们,坐满了一院子,脸都灰溜溜地吊着。
周大勇走到一间房子里,只见团参谋长卫毅盘腿坐在炕上,衣袖揎在肘子以上,一边写战斗报告,一边指挥院子里的人。有时候,卫毅还把头从窗口伸出去,大声地给参谋们吩咐事情。身边的电话铃,不停地响,他也不停地拿起耳机,简单地讲几句话,满头是汗,但是毫不忙乱。他沉着紧张精力饱满的神气,显出他朴实稳厚的性子和充沛的工作热情。一个参谋扒在窗口报告:“参谋长,俘虏来的团长带到了,你是不是要审问他?”那个参谋大声报告了三次,卫毅才听懂,就说:“停会再说,现在顾不上。”埋下头又唰唰地写起报告了。周大勇想把材料交给卫毅,可是插不上手。
这工夫,进来一个参谋。他是从各营了解战后情况回来的。
参谋报告:“参谋长,营级干部阵亡二名,负伤一名,连级——”卫毅摆了摆手,说:“停会再讲,你去先清理武器。”
参谋说:“六连的……六连副指导员卫刚同志牺牲!……”周大勇忙问:“卫刚?不能吧?”
这位参谋以前和卫刚一块在旅部工作过,两人交情挺亲密。因此,卫刚牺牲,他很难过。他望着周大勇,眼泪滚滚而下!
卫毅没有听清参谋的报告,也没注意参谋还在那里站着。他还是边写报告,边向窗子外面的人吩咐事情。那位参谋把一片血迹斑斑的纸,放在卫毅面前。
团营党委的同志们:
我是一个青年的共产党员,缺乏锻炼,但是我知道自己的神圣义务。
今天听到敌人侵占延安的消息,我哭了,夜里睡不着。我誓以流鲜血、拚性命的决心,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消灭美国走狗蒋匪军,使中国人民永远幸福。我希望党时时刻刻审查我的行动:看我在斗争中,像不像个共产主义战士,够不够个党中央和毛主席忠实的警卫员。假如,我牺牲了,假如,党审查我生前的一举一动,像个共产主义战士,够个党中央和毛主席忠实的警卫员,那么,我这一生便没有虚度;虽死也身心愉快。
同志们,不要为我难过。为我们的事业而斗争是志愿,为我们的事业而牺牲也是义务。同志们,我牺牲了,但是革命事业和中国人民却永远活着。同志们,勇敢地砍杀美国走狗卖国贼,为中国人民报仇!
希望党把我的信转给我哥卫毅。
敬致布礼共产党员、第六连副指导员卫刚写于我军退出延安的第二天深夜
(这是给我哥卫毅的信)
哥:今天你批评我,说我的情绪不对头。道理我清楚,但是我心里难受。美国走狗占了我们的延安,他们这一群恶狗卖国贼,想打击我们党中央,想征服我们,想使我们世世代代当亡国奴。想起这,我真想立刻去和敌人拚。你听到我军从延安撤退的消息,也很难过,但是你不像我,我压不住自己的感情。哥,我有你那份修养就好了。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知道你对我的爱护。我对不起党,也对不起你,因为我做的事太少。哥,我虽然倒下去了,但是,我永远相信延安一定会收复,窜到陕甘宁边区的敌人一定会消灭,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一定会打倒,人民解放的事业一定会胜利,新社会一定会建立,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哥,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但是没法子说清楚。我想去找你,可是我看见你,又什么都讲不出来。哥,你要爱护身体,多多为劳动人民做事。我不愿意你看到这封信,你要看到这封信,那我们就永别了,哥!
卫刚 三月二十日于延安东川山沟
卫毅看了看卫刚的信。他微微耸动肩膀,脸抽动了一下,一阵剧烈的震动通过全身。他左手按住那封信,右手扼着那管笔,两手冰冷。他睁大眼睛,凝视那封信,但是什么也看不清。他觉着头上像是箍了一道铁环,那铁环不停地缩小。有什么雾腾腾的东西在眼前旋转,耳朵里塞满了杂噪的响声。有一眨眼工夫,他觉着胸口闷气的像要爆裂,心剧烈地绞痛,思想混乱。他问自己:“谁牺牲了?”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清。过了一会,他鼻孔微微张动了一下,仰起头,脸像青铜刻的一样,没有表情。停了一阵,他那呆滞的眼光,落到那个参谋脸上(他始终没有看见周大勇站在他面前),嘴唇机械地动了一下,像是说:“他完了?不会!”他的心颤动了一下,又埋下头去写报告。写了一阵,一看,歪歪扭扭不成话,他用钢笔嚓嚓拉去了两行。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卫刚冒腾腾的样子显在眼前。他觉得,说卫刚牺牲,完全是胡扯,根本没有这回事。他又埋下头去写报告。当他写了四五分钟,再抬头看时,那个参谋还站在原地。他直想发火;一边写一边眼不离纸地说:“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打击,我们能经受得起!
就要前仆后继嘛!他倒下去了——”他用拳头猛击桌子,墨水瓶跳起来。“难过什么?把眼泪擦去,同志,你要——一参谋,俘虏是五百六,还是五百七?捉住的敌人团长是不是叫张效武?嗨!俘虏数目要搞清,旅部又打电话催哪!”他摇了摇电话,讲了几句什么,接着,又叫人,又忙着吩咐事情。他的声音是森严的,微微颤动的;感情是不平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