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在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抢占去,我们就和他拚到底!
周大勇从团司令部开会回来,往连队走。他不停地想起团政治委员在会上讲话的样子。
周大勇满身透湿,裤筒上溅了很多泥巴,光着脚片。他走到一棵大树下,把手上的泥擦到树干上,又拧了拧裤腿上的水。
他听见远处传来歌声,也就边走边唱,两只手还起劲地打拍子,一不小心,“啪嚓”跌了一跤,身上摔得生痛。他从泥里爬起来,自个也失笑了。
抗日时期最艰苦的年代里,有一支人民军队在这里闹过生产。因此,森林里的山崖上,有很多窑洞。如今,窑洞都成了破烂的黑洞了,窑门外的蒿草长了一丈多高,显得十分荒凉!
周大勇拨开蒿草,进到窑洞里。他喊:“同志们,我们这个家庭还凑合!”
战士们都嘁嘁喳喳地说:
“不是凑合,倒是挺好!”
“看,连长,大伙挤在一块多热火!”
战士们有的擦枪,有的补衣服,有的围在火堆旁边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吃的事情,各地方的人都说各地方最好吃的东西。人们把这叫作“精神会餐”。在这“精神会餐”中,大伙儿激烈地争执:北方的新战士说大米性凉,吃了闹肚子,湖南战士听了火冒三丈!
周大勇把衣服脱下来在火上烤。他不胖,但是前胸后背厚实、宽大。他那两条胳膊,像两根很粗的铁棒一样。
李江国坐在周大勇左边的角角里,手里拿着两片石头,边敲边唱:
美国枪美国炮,美国军装美国帽,为什么都是美国货?
因为反动派尽是美国造。
战士们哄地笑了。有人喊:“江国,再露一手!”
周大勇转过头去,正要和李江国说话,又听见一个战士低声漫气地用手比画着说:“现在有啥苦呢?拿我来说吧,十四岁上就给人家熬活,一熬就熬了十三年!那真是把脊梁骨压弓啦!出门看天气,进门看脸色。五黄六月,把东山日头背到西山。十冬腊月,光脚踏着雪。那时节,谁知道把死苦受到多会才到尽头?反过来说,眼下,我们就要胜利了,吃这么一星半点的苦,还有啥熬不下去?同志们,革命咋发展,咱们毛主席心里有底,咱们这管七斤半的人心里也有底!”
周大勇静静地听着战士们说话,心里唤起了一种兴奋的感情。他跟战士们挤到一块,讨论刚才那个战士说的话。激昂的谈话声,不时地从这个破窑洞里传出来。
夜里,一阵价大风摇得树林呜呜吼,一阵价稠密的雨点打得树叶沙沙沙响。远处的林子里传出狼和豹子的嗥叫声。战士们有的抱着枪,躺在草上;有的坐在火堆边,头低在胸前打呼噜。
周大勇坐在火堆边,看今天团司令部开会的笔记。这笔记本上记着团政治委员李诚的讲话。李诚的形样又显现在周大勇眼前。周大勇觉得自己比起李诚来,仿佛缺乏一种什么东西。他问自己:“我缺少政治委员那充沛的精力吗?缺乏那明敏的看问题的方法吗?”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名堂。“哦,今天会上张教导员说:‘周大勇,咱们政治委员的一举一动,你都在模仿啊!’真是这样?”他独自笑了。
他转过脸望望战士们。他身边一个战士,脸朝火堆睡着,那脸在睡梦中还笑着哩。突然,那个战士掉转身,嘴里吧吱吧吱像吃什么很香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那战士迷离麻胡地喊:“不要拉开距离——”另一个战士转转身,生气地蹬了一脚,说:“睡觉也不安生,真是……”周大勇觉得,这些战士们,现在格外让人见爱。这些英雄的战士们,人人都愿意为执行他周大勇的命令而拿出自己的血汗和生命。周大勇熟悉他们那各种各样悲惨的经历,熟悉每一个人的脾性。也熟悉他们当中,哪一个人枪法好,哪一个人是拼刺刀的能手,哪一个人能独身冲入敌人群中而毫无惧色。在往日那猛烈而残酷的战斗里,曾有多少次,周大勇的血和这些战友们的血流在一起啊!他们和周大勇是心连心,肉连肉的。他们的欢乐就是周大勇的欢乐;他们的难过就是周大勇的难过。谁要伤了他们一根汗毛,他周大勇就要泼上命去拼。
一个战士,把脚伸到火堆边,大概他睡梦中感觉到冷。周大勇看那一双脚上漫着泥。他用小木棒轻轻剥那脚上的泥巴。那双脚后跟,像枣树皮一样裂开小口,从那小口中流出的血,凝成小血球。周大勇找了一个救急包,拆开取出了点棉花。他又把水壶的热水倒出了半茶碗。用棉花蘸开水,给那个战士洗脚跟。他一边小心地、轻轻地洗着,一边想起两三个钟头以后,部队还要继续行军的事情。
窑外沙沙沙的雨声,听了让人打盹,周大勇伸了个懒腰,把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烤火,头低在胸前睡着了。他还没睡实在,就悠悠忽忽地听见有人吃力地朝火堆跟前爬,而且牙咬得嘣嘣响。周大勇强拉起眼皮,把火拨大。他看清了,爬的人是王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