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全社大会,是社内的一种盛典,建社十余年间,总共也才举行过四次。它具有检阅本社力量、决定重大事情,以及扩大声势影响的作用。大江南北,多少士子都以能躬逢盛会为莫大荣耀。至于大会主盟一席,其尊隆程度就更不用说。
事实上,过去几次大会,主盟者不是张溥就是张采。所以,这一次谁能当上主盟,可以说,算是半个屁股坐上了领袖的宝座。正因如此,吴、陈派同旧几社一派明争暗斗,异常激烈。郑元勋照例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态,一方面极力稳住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另一方面又同几社一派暗中交易。公举的结果,决定由他同旧几社的李雯双双出任主盟。吴、陈派大为愤怒,扬言要抵制这次大会。郑元勋连忙苦苦相劝,又表示情愿把主盟一席让给他们。吴、陈派目标不在郑元勋,自然不肯,可是这样一来,也就暂时不好意思闹下去了。郑元勋稳定了局面,便开始兴冲冲地着手筹备开会的事宜。就在这时,钱养先忽然来到扬州,向他转达了钱谦益要替阮大铖开脱的意思,郑元勋觉得正好乘此机会,进一步巴结讨好这位东林领袖,作为日后的有力靠山,所以立即爽快地答应了。没想到,到头来钱谦益竟毫不客气地把一切责任、风险都推到他的头上……“哎,我为什么要答允他?我真不该答允他!”郑元勋在心里气急败坏地叫。
然而,与此同时,他又分明听见发自心中的另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不答应,又会怎样?只要钱谦益在士林中随随便便说上几句不支持的拆台话,你的那一点本钱,也同样赔不起哟!”
郑元勋感到绝望了。现在,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做人真是很难。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适才那柄“利剑”——门槛上,那“剑身”的光芒似乎更加刺眼了,简直是在朝他嘿嘿冷笑。郑元勋把心一横,抬脚向外迈去。就在这时,他看见身材瘦小的老仆殷报手里扬着一张拜帖,匆匆走了过来。
“禀老爷,周老爷,还有几位相公来拜。”
郑元勋只好把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收回来。他没精打采地接过拜帖,问:“哪个周老爷……”突然,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噎住了,只见拜帖赫然写着:眷侍生周镳眷社弟周钟、陈贞慧、顾杲顿首同拜郑元勋怔怔地瞪着帖子,仿佛不认识这几个字似的。接着,他的双手开始微微发起抖来,脑门变得更亮了,后来,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珠子。
“老爷……”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郑元勋猛一回头,只见殷报正关切地瞧着自己。这个老仆人,跟随郑元勋已有二十余年,一贯忠心耿耿,办事勤快,而且最能体察主人的意思,所以郑元勋待他也特别优礼,轻易不斥责一句。可是,不知为什么,此刻殷报那关切的眼神,那催促的语气,以及那等待回话的姿态,都叫郑元勋感到刺眼,可恶,不是味儿。
“催什么,混账东西!”他爆发似地吼道。可是,话一出口,他就自觉失言,立即顿住了。
殷报却不惊慌。他恭顺地低下头,打眼角斜瞟着主人:“老爷若是不想见客,小的便去回答他们,就说老爷已经……”他故意把“出门”二字说得含糊不清,但相信主人自能领会。
郑超宗目光一闪,但很快又摇摇头。他沉吟了一下,挺直身子,板起脸孔教训说:“我分明在此,岂可谎称不在?这不是骗人么!我每常不是教你,待人接物,这诚、真二字是顶要紧的!此种伎俩对待寻常之客,尚且不可,何况这几位都是我的知交密友,正巴不得他们常来见面亲近哩!”
说着,他就整一整衣巾,撇下被教训得发怔的殷报,管自摇摇摆摆地向外走去。
郑元勋刚刚迎出门外,客人们所乘坐的轿子也正好到了。轿帘开处,从第一乘轿子里走下来的是周镳。他大约五十上下的年纪,身材瘦小,有着一个硕大饱满的前额,和一张狭小而冷峻的脸。
这张脸被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遮去了一半,剩下的地方就更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