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是志固甚高,力尚嫌薄,今社外之人,又以门墙严峻、党同伐异而疑我、非我、妒我、远我。此类人绝非阉党余孽,却为数不少。设若不能收彼辈之心,感悦来附,则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到底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啊,那么牧老又有何高见呢?”周镳问。由于钱谦益指出复社高自标榜,惟我独尊,无容人之量,遂致外人侧目,众心不附,确实打中了目前社局的要害,所以客人们都想听听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颇伤脑筋的问题。
看见对手们显出留神倾听的样子,钱谦益暗暗满意。他把态度放得更谦恭,口气更加诚恳:“谦益之见,列位未必赞同,此亦无妨,只要彼此心存一个为公之念,其余一切,尽可畅所欲言,坦诚相见。”他把“为公”二字说得特别重,还故意停顿了一下,以便加深对方的印象,然后,才接着说:“社外人士疑我之心,由来已久,非旦夕之间、片言只语所能消除。而国事如此,又断不容我有许多时日,从容解说。以谦益陋见,惟有以非常耸动之举,令彼惊骇震动,见我诚意,始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钱谦益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客人们,见他们全都默默无言,似在沉思,也猜不透心中在打什么主意。于是,他鼓起勇气,一口气把最后的话说完:“昔日汉高祖咬牙封雍齿,诸将反侧之心,遂得以安。今阮圆海一介小人,品格鄙劣,天下共知。
惟其如此,倘若我辈稍示宽纵,则反响必大,朝野耸动,以为我辈于阮圆海尚能如此,其余流辈,自不必问矣。如此,则门户之说,不攻自破。门户之说一破,则可以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建虏流寇,不足虑也!取治取乱,实在我辈一念之间,还望诸位君子三思焉!”
钱谦益刚把话说完,周镳等人还未答话,忽然李宝扬着一张拜帖匆匆走上台阶,站在门外探头探脑。钱谦益正急于听取客人的反应,对于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打扰,很不高兴。他朝李宝做了个挡驾的手势,然后回过头,拱着手,征询地盯住了周镳。
可是周镳却不说话,只是用他那双黑中带绿的眼睛,在眉毛底下古怪地望着钱谦益。其余的客人,也全是一声不响。
钱谦益被周镳瞧得有点不自在,为了掩饰,他竭力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这时,周钟首先说话了:“哈哈,姜到底是老的辣!牧老,你这番话,可是比令高足中听多了!”
“啊,介生兄的意思是……”
周钟挥一挥手:“可惜立论虽则有别,宗旨却是一个——替阮胡子开脱!既然如此,尽可直说,又何须辛辛苦苦绕这么个大圈子?学生倒为牧老不值呢!”
“岂止不值,简直欺人太甚!”一直坐着没有开过口的顾杲,突然愤愤地进出一句。
钱谦益目光一闪,脸上掠过一丝愠色,但立即又忍耐住了。他拱拱手:“列位请勿误会谦益之意…。一”然而,没等他说完,周镳突然站起来,一声不响地朝他一揖,转身向外走去。
钱谦益怔了一下,连忙起身,紧赶几步,在门前拦住了他:“哎,仲老,有话尽可商量,何必如此!”
周镳仍旧一声不响,向左一拐,想躲开阻拦,可是钱谦益也跟着向左;周镳又折向右,钱谦益也跟着向右。周镳没有办法了,他跺跺脚,很着急地说:“牧老,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自躲开为妙。莫非还要我在此跟你撕破脸皮吵一架不成?”
“仲老不要误会,谦益如此主张,也是为的社稷安危设想,不当之处,尽可批驳。总之谦益自问并无私心,耿耿此衷,天日可鉴……”钱谦益这话刚一说完,蓦地台阶下有人高声说道:“只怕未必!”
大家愕然回过头,只见方以智笑吟吟地大踏步走了进来,气急败坏的李宝拼命想阻拦,却怎么也拦他不祝方以智后面,还跟着吴应箕、侯方域、张自烈、梅朗中,只是看不见冒襄和黄宗羲。
方以智走上台阶,笑嘻嘻地朝钱谦益深深一揖,立刻指着李宝告起状来:“牧老,你这贵价好不惫赖!晚生等有天大的一桩紧急事儿求见,他却死活不放我们进来,分明想诈骗晚生的钱财!你想晚生在盛泽归家院住了半个月,几乎连这身衣裳都给鸨儿剥了去,哪有银子与他。若非晚生斗胆硬闯,岂不误了大事!”
钱谦益一见这个阵势,早已慌了手脚,哪里还有闲心听他打趣。他迟迟疑疑地问:“贤契过访,不知有何见教老夫?”
“哦,晚生因受辟疆兄之托,要将一封极其紧急之书信呈交周仲老,是以冒昧登门,还祈牧老见谅!”
方以智说罢,在身上前后左右地摸索了一阵,最后才从怀里掏出信来,双手呈给周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