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瞧了瞧马夫人,却没有立即动手扎簪子。她先探了探老太太的前额,又用三根指头按住对方的手腕,号了会子脉,然后轻轻地叫:“太太,太太!”
看见马夫人没有反应,她把声音放得更柔:“太太,别怕,您睁开眼瞧瞧,我们都在这儿呢!”
说也奇怪,这一次,却有了动静。只见老太太的眼皮儿动呀动的,忽然睁开了。
“你、你们都在这儿?媳妇没事了么?啊,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她虚弱地、可怜地望着大家说。
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的冒襄,这才醒悟:母亲其实不是中暑,只是胆小的老毛病发作。他直起腰来,定一定神,正打算温言安慰几句,忽然听见父亲在后面招呼说:“襄儿,你过来一下!”
“嗯,你——仔细想过没有,”等冒襄跟了过去,冒起宗一边瞥着正在传巾递水,七嘴八舌向马夫人和苏氏问候、讨好的女人们,一边皱着眉头问:“这番逃难你打算怎生了结?莫非你当真要领着全家投奔绍兴不成?”
绍兴,就是以鲁王为首的浙东抗清政权所在地,而且离此不远。冒襄确实想过只有逃到那里,才能获得安全。但他也知道,那就得设法渡过水深浪阔的钱塘江口,这一点,眼下还办不到。现在听父亲的口气中带着质问,倒使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依我看,哪儿也别去了!赶快设法回家最要紧,回如皋!”
冒襄眨眨眼睛。他想说:“如皋不是已经陷于敌手了么,怎么回去得了?除非剃了头去当顺民!”可是当目光落到父亲那张衰老的、焦躁的脸上时,又临时顿住了。
冒起宗却像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他断然挥了一下手,咬着牙说:“做顺民就做顺民!先保住这一家大小的性命再说!再这么在野地里拖下去,就算不被鞑子杀死,也要被累死、病死、吓死!”
“……”
“不错,”冒起宗稍稍放缓了声调,“今日直到这会儿,总算还没遇到什么大的凶险。可是还有明日、后日!就算这一关过了,还有下一关!江南这场大乱,如今才是刚刚开头,只怕往后还不知要拖上多久。这么没完没了地逃下去,终究不是个了局!”停了停,看见冒襄低着头,始终不做声,他突然愤怒起来,使劲一跺脚:“好,好,你就瞧着办吧!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我们死了容易,可留下你母亲、你才出世的小弟,还有你的妻妾儿女怎么办?总不能丢下她们就不管了!你、你就瞧着办吧!”这么说完之后,他就猛地转过身,抛开儿子,迅速地回到马夫人身边去。
听着父亲负气而去的脚步声,冒襄不由得慢慢地在原地蹲下来。不错,他没有爽快地表示同意,但并不等于他不知道这种逃难的艰辛和危险。事实上,还在昨天晚上,他就产生过留下来不走的念头,并且同张维赤讨论过这么做的可能性。
他最终又否定了这种思路,是由于觉得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剃了头去做鞑子的顺民!但父亲此刻的主张,却头一次向冒襄揭示了一种在以往看来,似乎是不可设想的选择。“啊,莫非到头来,我当真要走上这一步么?”他迷惘地、心中发憷地想,“要是我当真这样做,当真剃了头发去做鞑子的顺民,社友们会怎么想,怎么说?我又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还有,要是到头来,四方蜂起的义军把鞑子又打了,出去,这江山依然是大明的天下,那又怎么办?哎,不,不成,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
停了停,他又想:“……可是,大明败亡到这一步,实在是黑暗腐败到了极点的缘故,要卷土重来,又谈何容易!而且,如果老是这么东躲西逃,恐怕等不到义军到来那一天,就会先遇上鞑子兵,那就只有引颈受戮!但正如父亲所说的,我们死了容易,丢下母亲和妻子孩儿们怎么办?固然,为了殉国尽节,也可以全家一齐都死;或者听天由命,丢下她们不管。这在自古以来的忠烈中,也是不乏前例的。不错,国破家亡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指望?即使能够活下去,也已经人不像人,禽兽不像禽兽,又有什么生趣?不如干脆全家把眼睛一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了!”这么一想,冒襄的心就硬了起来,甚至觉得能够痛痛快快地死去,倒不失为一种最简单便捷的解脱。然而,也只是一会儿,他又再度犹豫起来:“但是,只怕父亲和母亲却未必肯这么做,那么,难道我就忍心抛下他们不成?”……就这样,冒襄被各种选择和掂量牵扯着、缠绕着,越想心中越乱,到后来,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眼前却一片茫然,以至周围分明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开始乱叫乱跑,他都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四“不好了,鞑子来了!鞑子来了!快跑,快跑呀!”一声尖锐的惊呼传进耳朵。
冒襄心头忐忑了一下:“什么?鞑子?”他疑惑地直起身子,向四下里看去,顿时,大吃一惊地呆住了。只见刚才还随意地散坐着的家人们,这会儿像一群受到突然袭击的鸡犬似的,正在哇哇地惊叫着,满山坡地狂奔乱窜。阳光下,几支利箭正闪着光,刷刷地从他们的头上飞过。接着,就响起了惊心动魄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