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鄙夷地否认了之后,大约看见惠香大睁着眼睛,还在等着听下文,她就把白纱扇子往桌上一搁,站起来,傲然说:“事到如今,姐姐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初多少公子爷儿——一个个又有钱又俊俏,丢了魂儿似的围着我的裙脚儿转,姐姐我都不屑一顾,单单挑了他这么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儿,难道姐姐当真鬼迷心窍,生怕没人要没人疼?才不是呢!我是瞅准了他的名声地位,指望他能带我飞上高枝儿去,替手帕姐妹们争一口气,让那些把我们当成路边草、脚底泥,任意糟践的王八龟孙活活地愧死,气死!后来,嫁进了门,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空心大老官,只中看,不中用。这倒也罢了,总算他对我言听计从,那么我就拼着费点心神,替他在后面扇扇风儿,扯扯线儿,又何妨!结果,你也知道的,好不容易,我帮他谋成了复官起用,还升了半品!着实让他如愿以偿,嗯,也出足了风头……”说到这里,柳如是就停住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那时节,不怕妹妹笑话,姐姐我也满以为自己从此尚书太太、诰命夫人,一步一步地做上去,总算不枉此生了!”惠香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目光闪动了一下,微笑说:“其实,姐姐已经做成了……”“你说什么?”柳如是像是忽然回过神来,疑心地问。
“我说,这尚书夫人,姐姐已经做成了!”
“狗屁!”柳如是的眉毛顿时倒竖起来,恼怒地把手一挥,“你听我说呀——不错,他官是做上去了,可是脊梁骨却全软掉了!你没瞧见他在马阁老、阮胡子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下作样儿,有多恶心,明摆着是用热脸一个劲儿去贴人家冷屁股!难道老娘辛辛苦苦地折腾了这些年,连老本都搭上去了,就是为的瞧他这副狗獾面孔?好,这还不算,如今又做出秦桧——不,连秦桧都不如的千古丑事来!你说,姐姐我如今岂不是赔个精打光!往后还落个被千人笑、万人骂!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有什么盼头!哼,陪他一块儿去给鞑子皇帝下跪叩头?亏他还敢指望!我宁可当初在池子里一头淹死了,也绝不跟他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当面给他说明白了:到今时今日,我还肯替他守在这里挨命,就是天大的情分!
他要回来就回来;要不回来,老娘就回盛泽,依旧过我的风流快活日子去!”
这一次,柳如是越说声音越高,眼睛越睁越圆,脸蛋涨得通红。看来,钱谦益开门迎降这件事,确实令她失望已极,至今气愤难忍。末了,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扇子,“噗哒、噗哒”地狠扇起来。惠香茫然地望着她,始终不大明白女伴为何如此。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说:“姐夫那样子,或者确有不是。不过,依妹子看,他对娟娟可是一片真心……”“真心有个屁用!”柳如是恶狠狠地说,“老娘才不希罕呢!哼,比起来,我倒佩服妹妹洒脱,说完就完,那才叫干净!”
这些年来,惠香也一心指望从良,有一阵子,曾经同前明的吏科给事中、后来在弘光朝中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打得火热。那李沾也答应替她赎身脱籍,谁知到头来却翻脸不认账。为这事,惠香气得大病了一场,刚刚才见好,现在冷不防听对方提起,倒一下子红了脸。她勉强地笑着说:“愚妹可没得罪姐姐,何苦又来揭我的伤疤!”
“不是揭伤疤!为姐说的是真话!你那个姓李的,本来就不是真心!又那等一天到晚地糟践你。你若真个跟了他,只怕不知哪一天就给他害死了!如今散了就好,起码还能多活些年!”
惠香没有再分辩,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朝远处眯缝起来,只是,嘴角两旁的皱纹变得越来越深。许久,她才喃喃地说:“姐姐适才说,要回去当婊子?这话说着玩儿倒是不妨,若然真的走回那一步,纵使别人不笑话,只怕今时的姐姐不比愚妹,再也受不得那个罪了!”
大约看见惠香说话时,神情是那样抑郁和迷惘,柳如是眨巴了一下眼睛,终于被噎住了。而且,经过刚才一通发泄,她心中积存的怨毒想必也排解了一点,因此脸色稍稍变得平和下来。有片刻工夫,她咬着手中的汗巾儿,不再吱声,末了,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站起来说:“算了!不说这些劳什子事——哎,好久没有同你下棋了,趁今日有点兴致,下它一盘,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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