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是在一个多月前,匆忙搬出礼部衙门的。本来,自从清兵入城之后,那位豫王多铎对钱谦益他们这些降官,倒还算是相当优待,不但没有怎么为难,还允许他们暂时继续住在各自的衙门里。不过,对于这种“礼遇”,别人怎么想不知道,柳如是却觉得仿佛被关在囚牢里似的,一百个不自在,成天价吵着要搬家。只是由于钱谦益看见别人都没动,担心独自这么做,会引起清军方面的猜疑,再三劝说,才又勉强捱着。然而,待到八月初,洪承畴正式到任,而钱谦益也接到命令,让他和别的几位降官头儿,连同不久前在芜湖被追兵俘获的弘光帝一道,跟随回朝复命的多铎前往北京去“陛见”顺治皇帝,她便立即设法搬了出来……现在,柳如是穿着一袭深红色的夹绸女衣,手里拿着一柄白纱团扇,皱着眉儿,咬着嘴唇,斜靠在庭院当中的一张铺着锦褥的竹制躺椅上。隔着小圆桌的另一边,则坐着她那位情谊深密的女友惠香。坐落在巷子尽头的这所宅子,本来属于一位官宦世家的子弟。弘光皇帝出逃那阵子,这户人也举家南下,离开了南京。
柳如是是经人介绍,半租半借地住进来的。这宅子虽然比不上钱谦益在常熟的府第,但纵深三进,外带东西两个偏院,地方也自不校由于担心战火会烧到乡下,钱谦益临走前已经把陈夫人、钱孙爱等一干至亲家眷搬到南京来;又担心尽是女人和孩子,无人撑持门户,把侄孙钱曾也召出来同住,以便就近帮忙照料。不过,柳如是独自占住了整一个东偏院,连吃饭起居也同陈夫人那边分开,因此平日倒是各不相扰。眼下,正交未时光景,四下里静悄悄的。秋日的阳光从枝叶繁密的木樨树顶上斜射下来,在她们的身上投下碧幽幽的影子。
“哎,我说姐姐,”也许是看见柳如是久久不说话,尽自在那里生闷气,惠香劝解地开口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兵荒马乱到了这一步,也只有顺应时世,好歹对付着过下去罢咧!既然那些大老爷们儿眼睁睁看着鞑子打来,没有一个拿得出解救的办法,我们做女人的,又哪来的本事操这份心!莫非姐姐当真以为,我们比老爷们儿还强么?”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没有反应,她接着又说:“按说呢,当初姐夫那样做,只怕也是出于无奈。‘老神仙’和马阁老都逃了,鞑子兵已经打到朝阳门外,他要搭救这满城百姓的性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终不成也学扬州那样,让鞑子兵杀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算了局么!”
“哼,你们都得了性命,可这黑锅我们只怕八辈子都背不完了!”柳如是冷冷地说。
“哦,怎么?”
“怎么?你不见书场子里、戏台子上,那些献城投降、苟且偷生的角色,哪一个不是千秋万代被人指着鼻子、戳着脊梁骂个臭死的!”
惠香眨眨眼睛,觉得柳如是未免想得太宽太远,也太怪;而且,说到眼前还活生生的柳如是和钱谦益,将来会成为说书、演剧当中的人物角色,似乎也有点令人不可想象。不过,对这位手帕姐妹心高气傲的脾性儿,她已经十分熟悉,于是点着头儿,微笑说:“骂个臭死?那怎么会!如今满城的人提起姐夫和姐姐,只怕感恩戴德都来小及呢!”
“你别净挑中听的哄我!”柳如是厌恶地把手一挥,“这到底是怎么个光彩的事儿,我自己一清二楚!”
一连碰了两个钉子,惠香不再接口了。她眯缝起眼睛,望着女伴那越来越变得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嗤”地一笑,说:“姐姐这些天独个儿守着深闺,想必寂寞得很。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跟了姐夫一道进京,岂不更好!”
这一次被清朝皇帝点名进京陛见的,除了弘光帝和钱谦益之外,还有前东阁大学士王铎、左都督陈洪范等几位降官。那些人全都带着家眷同行,一来是为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二来也是向新主子表明举家投靠的诚意。钱谦益本来也很想把爱妾带上,但柳如是坚决不肯,才只好作罢。惠香自然知道这件事。但看见女友眼下这般模样,她就不免有点猜疑了。谁知,柳如是却“哼”了一声,说:“寂寞?姐姐我要是真个熬不住这份寂寞,当初也就不会挑这门子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糟老头儿,被窝里能有多大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