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谊深密的两位女友在木樨的浓荫下摆开棋局,交谈也随即停止了。静悄悄、清爽爽的秋日庭院里,到后来只剩下棋子敲枰的“的笃”声响。看样子,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打扰,她们便会这样消磨一个下午。然而,偏不凑巧,一盘棋尚未下完,外间就传进话来,说惠姑娘的鸨母派了人来,催得很急,要惠香立即回去。
惠香眼见棋枰上就要做成一个大劫,冷不丁来了个搅局的,自然恼得直嚷不依。
倒是柳如是知道彼此境遇不同,作为至今仍留在旧院的一位姐儿,惠香眼下还得凭借色相,千方百计觅食谋生,何况听说兜搭到的又是一个大主顾。因此,她爽快地把棋枰一推,站起来,准备送客。
惠香仍旧犹豫着:“可是姐姐……”
柳如是一摆手:“你就别管我了,快走吧!赶明儿要没事,早点儿过来就是了!”
“那——小妹就先家去了!”惠香把手中的几枚白棋子放回盒子里,跟着站起来。看得出,她其实也有点着忙,朝柳如是只草草行了一礼,就匆匆转过身去。
倒是柳如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直到目送着惠香从老银杏树边走过,出了月洞门,那角粉红裙裾最后闪动了一下,消失了,她才慢慢转过身来。
九月的秋阳还在西边的亭子顶上弄影——离天黑还远得很。偌大一个东偏院,又剩下了柳如是一个人。无疑,院子里还有红情、绿意和别的、丫环老妈,但是那些人只配打杂侍候,却不能平起平坐地同主人一道寻乐子,闲磕牙,更别说替柳如是排愁解闷了。本来,这种日长无事的辰光,以往柳如是也经历过,说到排遣的办法,也尽有,譬[pì]如读读书啦,写写字啦,再不然就学当年李清照的样儿。
挑个字数顶少、顶难押的韵儿作几首诗。然而此刻,对那种种玩意儿,柳如是偏偏全都提不起兴致,才拿在手里,又抛下了。于是到头来,她只好依旧拎起那把白纱团扇,皱着眉儿,咬着嘴唇,坐在靠椅上老半天地独自发怔。
暗绿的浓荫在周遭幽幽地笼罩着,浓荫外阳光耀眼。两只白色的小蝴蝶翩翩地飞过来,忽上忽下地转了一个圈,又双双飞走了。庭院里弥漫着桂花的浓烈的芬芳。
说也奇隆,刚才,当惠香取笑她深闺独守,寂寞难熬的时候,柳如是还激烈地否认,可是此时此际,一股孤独冷清的滋味,却悠然漫涌上来,有片刻工夫,柳如是胸膛里感到空空落落的,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这种情形,是过去所从来没有过的。她不由得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竭力试图抵御,结果,却咬着牙齿,霍地站立起来。
“哦,死老头儿,死老头儿,死老头儿!”
这么恨恨地一连咒骂了几声之后,心中才似乎好过了一点。她慢慢走回椅子,重新坐下。为着避免刚才的困扰再度袭来,她把桌上的一本书举到眼前,强迫自己看下去,但终于又放下了。
大约是为着不打扰女主人,这会儿,那些丫环、妈妈暂时都失去了踪影。四下里愈加显得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过,檐前的铁马发出“丁丁铃铃”的轻响……现在,柳如是微蹙着远山样的眉儿,歪在凉椅上,仰望着天上朵朵浮荡的白云,开始默默地想心事。她觉得,自己同钱谦益的缘分,恐怕确实已经到了尽头。虽然老头儿口口声声说,他之所以忍辱偷生,是为着等待时机,报效大明。可是凭他那个怯懦、窝囊的秉性,还指望他能干出什么真正硬气的事来!更何况,如今他又被一家伙弄进北京去软禁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如果自己不肯北上去迁就他,他又回不来,那么这后半辈子,看来就只有天各一方了。“哼,他们做男人的倒好,不拘到了哪儿,只要乐意,就照样能弄个女人来替他暖着被窝。可是我呢?虽然赌气嚷嚷要回盛泽去,其实到了靠三十的年纪,也是回不去的了!
那么莫非只有从此空房独守,孤苦伶仃地一天天捱命?”
由于发现,自己这几年费了多少心思计谋,使出了无数手段,好不容易才把陈夫人、朱姨太这些厉害的对手一一打败,最终夺得了专房之宠,谁知才不过两年,自己竟然也落到与从前的对手同样的命运!柳如是的泪水不禁漫上了眼眶,心中的那一股子气愤和憎恨,也不可抑制地再度迸发了!
“红情,红情!”她一挺身坐起来,用扇子使劲敲着桌子,憋着嗓门狠叫。
“哎,来了!来了!”红情连声答应着,慌里慌张地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酒!把酒给我拿来!”
“是!”这么答应了之后,红情疑惑地偷看了女主人一眼,随即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屋里,很快地,就把一壶酒,外带一只细瓷杯子,用托盘端了出来。
“夫人,还要点什么不?”红情一边朝杯子斟着酒,一边小心地赔笑问,“前日惠姑娘送来的一坛子酱肉,还不曾开封,正好用来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