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怕兄不知路上的情形,大意行去,万一迎头碰上,可就坏了!”已经洗完脸的张维赤,一边把肿胀的双脚浸进还冒着热气的水盆里,一边拿起碗筷,说,“因此想来想去,到底放心不下,便临时决意来一趟。幸好,兄等尚未离开,总算神灵护佑,没让弟白跑这一趟!”
在张维赤说话的当儿,冒襄一直默默地听着。随着最初那一阵子兴奋逐渐过去,也由于张维赤的到来,使他顿时感到有了依仗。他已经不似先前的紧张,相反,那种被压抑的疲惫之感,在这一刻里却变得空前强烈起来。他迟钝地,甚至冷淡地听着朋友的述说,心中越来越响地回荡着一个厌烦的声音:“又是赶路、躲避、提防,可是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这样没完没了地拖下去了!赶快结束吧,是的!”因此,到了张维赤已经说完,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他仍旧没有吭声。
“那么,兄打算……”
“如果不逃,留下来,成不成?”冒襄盯着桌上的灯焰,哑着嗓子问。
“你是说——不逃?”张维赤显然大感意外,他停止了咀嚼,转过脸来,一双小眼睛也睁圆了。
“是的,这偌大一个家,只有小弟一人,实在太难了!”
“可是……”
“不!”冒襄猛地回过头,粗暴地打断说,“弟真的支撑不来了!只怕逃出去,弄不好,反而更糟,干脆留下不走,说不定还能活下来!”
张维赤深切地望着朋友,似乎理解了冒襄的苦恼。他把碗筷放回桌上,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回答:“不逃也成。只是想活下来,却有一样——”“什么?”
“得把头发剃掉!”
“这……”
“得把头发剃掉!”张维赤加重了语气,“鞑子这番前来,所到之处,奸淫掳掠不必说,还逢人便勒逼剃发,凡有不遵者,即时杀死;凡见有不剃发者,一言不合,也即时杀死。除非是预先剃了发,他才当你已经归顺,手下也便留情些。”
冒襄睁着眼睛,起初,还试图争辩。但张了几次口,却发现,如果决定不走,而又想活下来的话,除了按照对方所指出的去做,确实别无选择……渐渐地,他目光中那一点子冀望的亮光重新归于暗淡,五根手指却捏成了拳头。终于,他使劲地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擂,满心沮丧地低下头去……三由于张维赤所指出的那件事其实是做不到的,冒襄只好决定仍旧出逃。于是,两位朋友各自胡乱歇息了两个时辰,到五更时分,便把全家老幼尊卑五十余口人招呼起身,饱餐一顿,扎缚停当,然后由冒襄亲自督率一班得力的仆人,押着箱笼行李,在前头开路;冒起宗和女眷们则由竹篼抬着,走在中间;此外,还派出一帮精壮仆人,各执棍棒,负责殿后。一家子跟着张维赤,朝着东边的秦山方向,络绎上路。
持续多日的阴雨天气终于结束。一度是灰蒙蒙、暗沉沉的天幕上,纠结的浮云正在散去。在云彩腾出的空隙里,重新展露出湖水样的一片湛蓝。暌违已久的秋日朝阳,柔和地照临着,近处的草丛、绿树和远处的山坡、田野,全都湿漉漉地闪着光。虽然路上的积水和泥泞,仍旧比比皆是,但已经不似早一阵子那样几乎无处落脚,好歹使仓皇出逃的人们,减少了几许跋涉之苦。
不过,也只是行动起来轻便快当一点,至于说到人们的内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紧张和慌乱。因为在此之前,他们虽然也曾不止一次地举家出逃,但一来,那毕竟是在“自家人”管辖的范围内,再怎么乱,总还有个倚靠,起码也有交道可打;二来,仗着偌大一个家,人多势众,一般贼伙也轻易不敢挑他们下手,因此担心归担心,对于前途和命运却还不至于毫无把握。可是眼下的情势完全不同,随着海宁和海盐相继陷落,明朝在这一带的势力可以说已经彻底被粉碎;如今,他们所面对的是过去根本不了解、不认识,司以说完全属于另一个“种类”的征服者。这些来自“化外”的衣冠怪异的“鞑子”,据说只会烧杀抢掠,压根儿不知仁义道德为何物。这就使得习惯依礼教立身处世的亡国之民们,尤其感到一种莫名的惊骇,一种失却一切凭借的恐慌。
现在,随着太阳逐渐升高,他们已经把惹山远远抛在身后,开始走在一片遭了水淹的稻田中。这是方圆挺大的一片稻田。它从北边铺展过来,一直向南面的海边延伸过去。九月暮秋,本是大豆成熟的时节,但田野间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收获的农夫,只有成群的鸟雀,在被水冲得七零八落的豆蔓上起落盘旋……由于张维赤曾经说过,这当中有一条通往澉浦的大路,最容易遇到清兵的游骑,因此从一开始,冒襄就十分紧张,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全力督促家人们紧紧跟上。偏偏遭了水淹的稻田,到处都稀烂一片,就连那些纵横交错的田塍也大都崩的崩、塌的塌,一脚踩下去,随时都会陷进泥水里。大家磕磕绊绊、连滚带爬不必说,有几次还散掉了行李,掀翻了竹篼,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