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随行的将官介绍,主要的战斗都在东面和南面进行;至于这城北一面,由于离长江边近,地段比较狭窄,不利于兵马的进退驰突,所以多数时候,清军都不从这边进攻。不过尽管如此,当洪承畴沿着江岸策马而行时,仍旧发现,所经之处除了清军和他们的帐篷外,当地的居民几乎已经逃跑一空。路旁的房舍不是被大火烧毁,就是遭到彻底破坏;断壁颓垣之间,临时支起了一个一个锻制炮弹和兵器的炉灶,炉膛内火光熊熊,一些上身赤裸、满面灰烟的汉子在那里叮叮当当地忙碌着。远处的开阔地那边,不久前大抵还是长满庄稼的农田,如今已经被军靴和战马踩踏得面目全非。那些折断的云梯、炸开的木炮、碎裂的灰瓶,以及各种破烂的旗帜和朽折的刀枪,到处支楞着、抛散着,其中还间杂着好止匕人和牲口的白骨,于是又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周围盘旋起落,以它们刺耳的聒噪,打破着荒野的寂静……不过,出于对未来决战的关注,洪承畴却更留意观察那一道横亘在晴空下的灰色城墙。他发现,城楼边上随风飘着一杆“明”字大旗的江阴县城墙,其实也算不上怎么高峻。由于地处长江出海口,为着防备出没频繁的海盗,它比起别的内地县份无疑要坚牢一些,但是别说同南京,就是与高一级的州府,也无法相比。现在,城墙的表面布满了被炮弹砸出的坑坑洼洼,好些地方都残留着发生过惨烈战斗的焦煳痕迹,有一两处还程度不同地坍塌过,只是用土包和砖木临时填塞起来。至于城头上,排列着女墙的地方,则静悄悄、冷清清的,既没有遭受围困的城市所常见的那种紧张气氛,也看不见搬运木石、发放武器之类的忙碌情景;直到他们一行兵马从城下驰过,雉堞后面才有几个人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洪承畴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默默地察看着。虽然尚未开始新的一轮接战,但是凭着多年驰骋沙场的经验,他仍旧敏锐地觉察出:在清军那种可以想象得到的猛烈进攻下,经过长达七八十天的苦苦支撑,看起来,这江阴城依旧巍然不动,其实守城的军民已经疲惫不堪;加上内藏耗尽,外无援兵,到如今,要攻陷它已经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这一发现,使洪承畴稍感宽心,同时又不禁暗暗摇头。
因为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山海关外的松山城,被清朝大军重重围困的往事。当时,他也如同城上这些人一样,抱着宁死不屈的决心,督率军民拼命坚守,吃尽了多少难以忍受的苦头,付出了多么惨酷的巨大牺牲,结果仍旧免不了城破被俘。如果不是大清朝的太宗皇帝胸襟博大,求贤若渴,自己只怕早就因一时的迷误,而毫无意义地命丧九泉了。“是的,前明的气数已尽,如今天命在清。一切抗拒都是愚蠢和徒劳的,只会白白伤残更多百姓的性命!为了使天下早日复归太平,苍生得脱苦海,惟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种无谓的顽抗!”
这么想着,洪承畴心中的信念愈加变得坚定起来。虽然与此同时,他隐约听见城东的方向传来几声爆炸般的闷响,但仍旧两腿一夹,催动战马,更快地向前方驰去。
有着一片广阔郊野的东城,军事对峙气氛果然要严峻得多。虽然距离比较远,城头那边的情形还瞧不大清楚,但是光只城下的清军阵地,那声势就非同一般。
只见黑压压的营帐,有似云屯浪叠,绕着城池一直伸展开去。营帐之上,迎着秋风,猎猎地飘扬着无数旌旗。一架一架攻城用的云梯、天梯、对楼、望车,像作势欲扑的怪兽,在如血的夕阳映照下,散发出森然杀气。不过,当洪承畴在随行将校的簇拥下,从西北角进入清军阵地时,却发现:不知什么缘故,阵地上显得有点乱哄哄的,马在嘶,人在喊,身穿号衣、手持刀枪的士兵们纷纷从各处营帐中奔出来,由军官们指挥着,正按各自的编队集结;整个营地上尘土飞扬,一门一门撤去炮衣的巨型铁炮,在手持弓箭和盾牌的士兵掩护下,正从各个隐蔽点推向阵地的前沿。而在当中的主驰道这边,则神色慌张地往回走着一群头缠白布的士兵。后面紧紧跟着七八个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个还显眼地披散着头发,手中倒提着一柄用来烧符施法的宝剑。“嗯,今天不是说设坛招魂么?怎么又准备攻城了?”洪承畴一边注视着周围的情形,一边纳闷地想;与此同时,听见前方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发现一位戎装打扮的将军,正领着几个军官飞奔过来。他估计那是为迎接自己而来的,便控住缰绳,摆出等候的姿势。
“不知中堂大人驾到,职等有失远迎,不胜惶恐!因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祈恕罪!”那几个人果然老远就滚鞍下马,急急地迎上前来,躬着身子大声说。
“嗯,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