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到了河道左侧的圆月,越来越向西天倾斜,而且变得越来越朦胧昏暗。苇丛深处,一只不知名的水鸟被航船惊动,发出“桀——格,桀——格”的不安叫声。现在,顾杲感到坐得有点累了。他动弹着身子,试图舒展一下有点麻木的大腿,但思绪还在继续向前延伸着。他想到,这一次慷慨赴敌,最终能够凯旋,固然不必说了;倘若就此死去,那么留在家中的母亲、弟妹和别的亲人,还有那些平日要好的社友像黄宗羲、陈贞慧、吴应箕、方以智、冒襄、梅朗中、侯方域等等,今后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而他,其实是多么想同旧友们再见上一面呀,特别是在眼下这种艰难竭蹶的时世!那么,如今他们都在做什么呢?是躲在家中?
是逃进了深山?还是同自己一样,正走在慷慨赴敌的征途上?“嗯,不管怎样,他们是绝不会自堕节志,向鞑子俯首称臣的,我知道他们!如今四方义师风起云涌,眼下他们说不定都已经投笔从戎,在各地轰轰烈烈地干着,并且正在设法打听我的消息呢!”由于想到,自己眼下的行动并不是孤立无援的,顾杲的心情变得稍稍开朗一点。为着回报那一份既遥远、又亲近的情谊,他眯缝着眼睛,紧盯着烟水苍茫的前方,开始设想自己这一百多人,一旦到了江阴城外,如何趁着夜深人静,清兵熟睡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敌人疏于防范的地方接近城池……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也可能被对方发觉,甚至发生战斗,但到时城里也派兵杀出,前来接应,结果,还是成功地得以进城……“是的,别看鞑子兵来势汹汹,一路上破州陷府,好像所向无敌;其实,眼下不也照样被江阴的士民硬是堵在城外,足有两个半月,一点便宜也讨不到么!而且他既然师老无功,就难免生出懈怠之心。只要我们设法进得了城,再坚守几时,待得各地的义军云合响应,局面未必就没有翻转过来的一天!”
这样暗暗鼓励着自己,顾杲那一直绷得很紧的思绪,渐渐松弛下来。他从远处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虽然模模糊糊又想起,一旦拼杀起来,带在身边的妻儿始终是个拖累;或许到了前边,应该寻一户老实人家,把他们暂且寄住一时?司是,变得迟钝起来的脑子,已经不让他细想下去。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头也在胸前越垂越低,终于,歪靠在船篷上,蒙陇睡去……这一觉似乎只睡了一会儿,但也似乎睡了很久。突然,顾呆一下子惊醒了。
他睁眼一看,发现不知怎么一下子,周围的情景全变了样。只见火光闪耀,人影憧憧,耳朵边闹哄哄的,交混着一片乱七八糟的声响,而他所乘坐的船,则完全失去平衡,在身子下面剧烈地摇晃着。“这是怎么回事?”他怔怔地想,忽然觉得眼前黑影闪动,仿佛一支利箭带着劲风从面门掠过,“噗”地插入旁边的一个物体。顾果悚然一惊,本能地抓起身下的钢刀,猛地跃起来;与此同时,就听见一声闷哼,一个躯体直挺挺地仆倒在跟前。
“怎么?到了江阴了么?”他疑惑地自问,但马上就否定了这种判断,因为眼前的事变分明发生在船上。“那么,一定是鞑子的追兵杀上来了!”这么一转念,他顿时睡意全消,浑身的血液也由于意外和紧张,一下子沸腾起来。而怒气——一股发现敌人如此可恨,竟然当真对自己赶尽杀绝的怒气,扑腾腾地直往脑门上蹿。虽然发现水面上远远近近,散布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火把,喊杀声响成一片,自己这方面的五只船,已经被为数众多的敌船所层层包围,但他仍旧怒喝一声,冲向船头,打算加入正在那里奋力抵敌的仆人当中去。
“大、大爷,不要!不要过来!”黑暗中,有人气喘吁吁地高喊。那是一个高个子仆人,他一边拼命地迎头一击,把跃过船来的一个敌人打进水里,一边焦急万分地转过脸来,“这儿危险!照看奶奶、少爷要紧!"_“是呀!是呀!看顾奶奶、少爷要紧!”好几个声音同时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