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王朝的决策者在兵不血刃地占领南京后,被江南各府县出乎意料的迅速归顺所鼓舞,终于一反人关之初的容忍态度,悍然决定在势力所及的范围内严厉推行剃发改服的诏令。但是,正如陈名夏等人所忧心忡忡地预言的那样,这道蛮横无理的命令,果然成了引发大规模反抗的导火索。事实上,恰恰就是在清朝打算变剿为抚的江南地区,被弘光政权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蒙头转向、不知所措的士民们,已经从最初的沉重打击中逐渐清醒过来,并在那些不甘屈服的前明缙绅暗中策划下,酝酿着反抗的行动。正当剃发风暴呼啸着向南推进的当儿,在浙江省的余姚县,一场杀官起义的事变也猝然爆发了……黄宗羲是在通德乡黄竹浦的家中,得知县城已经起事的。一个多月前,他同陈贞慧、顾杲一道从南京的监狱逃出来,半路上,顾、陈二人先后分手而去,剩下他和黄宗会兄弟俩,还有书童黄安,狼狈回到家乡。看见他死里逃生,平安回来,一家人自然十分高兴;但是,他们带回来有关清兵正在南下的消息,又使乡人们感到惊恐不安。大家几经商议,觉得结果将会怎样虽然还不清楚,但是起码也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于是立即清点全村的丁壮,从中挑选出三百人,由黄宗羲自任头领,每天一早一晚,认认真真地操练起来。
过了大半个月,外面的风声愈来愈紧,忽而传说潞王已经投降,杭州已经失守;忽而又传说清兵正在沿钱塘江和大运河东下,浙东各府县望风归降,闹得人心震恐,开始设法躲的躲,逃的逃。黄宗羲虽然没有动,但是心中的那份混乱和恐惧,也是不可名状。“啊,完了!终于彻底地完了!这是注定了的,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他一次又一次紧攥双拳,痛苦而又激动地想。虽然为了防备盗贼乘机捣乱,他仍然坚持操练乡勇,但对于大局的那一份绝望和阴冷,却变得越来越深重了。
这样一直挨到三天前,派往外间去打探消息的人忽然回来报告,说县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闰六月的初九日,曾任明朝九江兵备佥事的孙嘉绩和吏科给事中熊汝霖,已经把“鞑子”任命的知县王元如抓起来杀掉,并且重新打出了大明的旗号,如今正在招兵买马,修整城池,准备大干一常四乡前去投军的人很多,把县城挤得水泄不通,热闹极了!黄宗羲乍听之下,虽然也本能地冲动了一下,但随后就阴郁地觉得,孙、熊二人的勇气固然可嘉,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以说大势已去,很难有什么真的作为。更何况,经历了这些年目睹耳闻的种种奇祸巨变,他越来越痛切地感到:为了一家一姓的王朝私利,去白白葬送无数民众的身家性命,是根本没有道理的,而且是愚蠢的。“不错,既然这些朱姓藩王一个个都是扶不起来的天子,那又何必非得死死捧着他们,为他们效忠卖命不可!”
他憎恶地、决绝地想。尽管如此,几天下来之后,他却发觉,要对县城发生的事根本不闻不问,还真的不那么容易;强自压抑的结果,反而使自己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因此,在村中的父老们一再催促下,加上母亲姚太夫人也主张不妨先去瞧一瞧情形,他终于还是带上三弟黄宗会,还有书童黄安,乘坐小船,前往县城去……隶属于绍兴府的余姚,是个历史悠久的县份,它的得名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近世由于人口繁衍,货殖日增,位于姚江北岸的老县城已经容纳不下,又在南岸新筑起半爿城池。久而久之,南城的居民比北城反而多出一倍有余。不过,县衙和多数公署仍旧集中在北城。眼下,大约县城起事的消息已经传开,从四乡赶去投军的、看热闹的人,很是不少。他们有的背着小包袱,有的手中拿着刀枪棍棒,有的有头儿领着,也有的只是临时搭伙,空手而来。瞧着河道里穿梭往来的船只,以及堤岸上络绎不绝的行人,黄宗羲多少有点意外,也有点心动。“嗯,看来民气像是还可一用。况且听说宁波、绍兴、金华、台州也都起事响应了,那么,或许还能与鞑子一拼?‘’他沉吟地想。但只是一会儿,他又把这种冀望否定了:”哼,要同鞑子相抗,不是光有人、有兵就成的,说到底,还得有一个新的朝政格局!否则,必定还会再蹈崇祯、弘光的覆辙!可是眼下,这做得到么?
做得到么?“由于痛切地感到一切都已经太晚,以致任何试图挽回大局的努力,都只能是徒劳的挣扎,黄宗羲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灰暗和绝望。如果不是担着一重弄清情形的嘱托,而且已经走到半路上,他很可能就会吩咐转船回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他们终于来到县城,并且在横跨南北两城之间的通济桥附近上了岸。这一带正当水陆交通的要冲,平日往来进出的人本来就不少,眼下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在隔桥相望的齐政门和北固门的城头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小旗帜,那一个个锦绣的、墨写的“明”字在风中夺目地舒卷着。齐政门的雉堞上,还垂挂着一团累累赘赘的东西,那是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的头发被捆扎在一起,其中有龇牙咧嘴的,有愁眉苦脸的,依旧各自保持着被砍下时的神情。不过,也许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的缘故,人头丝毫没有影响两岸城墙下的热烈气氛。那一片黑压压、闹哄哄的人群中不光有大人,而且有小孩;不光有男人,还有妇女,其中有的还穿着新衣裳,梳起油角髻[jì],脸上涂得红红白白,在那里招摇过市。堤岸两边的路口上,分别用桌子和凳子垒起了几个台子,一伙扎缚得精干的汉子在上面各自“瞠——瞠”地敲着锣,扯着喉咙吼叫:“保大明哕——来投军哕——杀鞑子哕——”喊声中,那些卖小吃、卖杂货的纷纷出动,起劲地向人们兜揽生意。更有那一干耍枪棒卖草药的江湖客,也乘机摆开场子,在那里翻跟头,舞钢叉,引来围观者的阵阵喝彩……由于对时局越来越不抱期望,眼前的一切,并没能使黄宗羲变得兴奋起来。
有好一阵子,他站在码头边上,尽自冷淡地、甚至反感地环顾着。倒是站在旁边的黄宗会,分明被周遭的热烈气氛所感染,大睁着眼睛,苍白敏感的脸上现出既惊奇又快活的神情,嘴巴还不停地喃喃着:“嗬,好呀,必定是四乡的人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