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马士英、次辅王铎、蔡奕琚兵部尚书阮大铖、礼部尚书钱谦益、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沾和其他一些重要官员之外,目前正负责着南京防务的忻城伯赵之龙也被特别请来参加。这些人,按照各自地位的高低,端坐在被排列成凹字形的一圈椅子上,在听了马士英简单的开场白,以及阮大铖、赵之龙二人分别就清军动向和南京布防情况的介绍之后,有好一阵子,清议堂内变得一片肃静,谁也没有开口,只有窗外哗哗地响个不停的雨声从堂门外、窗牖间,夹着凉风阵阵传送进来,使人们的身上、心上平添了几许寒意。
面对着这种情形,坐在左边第三张椅子上的钱谦益感到越来越沉不住气。事实上,尽管在宦海中沉浮了数十年,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险和挫折,但是目前所面临的这种局面,还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无疑,一年前已经发生过北京陷落的剧变,可那到底是远在数千里外的事。他于惊痛之余,私下里还不免有点儿侥幸,甚至幻想。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了,局势的发展,把他一下子推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并强迫他作出抉择。由于局势的转折来得太快、太突然,他还来不及进行深入的考虑。但凭着数十年的从政经验,他分明意识到:任何一步错误的决定,都不仅可能给江南朝廷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而且自己的一生,也将从此断送。正是这种感觉,使钱谦益的心情变得乱糟糟的。他很想表达一点什么想法,但动了几次嘴巴,才颓丧地发现,其实自己什么想法也提不出来。
于是,他只好极力掩饰住心中的焦急和慌乱,把目光一会儿停留在这一个与会者脸上,一会儿又转移到另一个与会者脸上。
现在,钱谦益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主位上的马士英。从这位内阁首辅出现在大堂之后的一刻起,钱谦益已经无数次地窥伺过那张带着一把山羊胡子的瘦脸,以及那双经常是隐藏在低垂的眼皮底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事实上,自从当上了首辅之后,马士英的表情和举动,已经变得越来越倨傲自负,高深莫测了。这自然是因为充分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以及所掌握的权力的缘故。
不过,局势到了目前这一步,尽管马士英表面上仍旧一如既往,不动声色,但钱谦益却猜测得到,对方此刻心中所考虑的,不外乎也就是三种选择:抗战、投降,或者逃走。这其实也是钱谦益自己所面临的选择。然而无论哪一种选择,前景似乎都不见得美妙。刚才钱谦益之所以欲言又止,原因也在于此。那么,马士英到底准备采取哪一种对策呢?这是钱谦益所急于知道的。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尽管他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探究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马士英鼻翼旁边那两道刚愎的皱褶仍旧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抬。于是,钱谦益只好把视线转移到坐在旁边的阮大铖的脸上了。
前一阵子,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的消息传来之后,有好几天,阮大铖变得又凶又蛮,就像一只被迫到死角上的野兽,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中说着说着,就大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咆哮起来,那神情,简直像是要吃人,弄得同僚们见了他就躲着走。接下来,阮大铖更干脆自告奋勇,同刘孔昭一道领兵西上,参与抵御左良玉的战事,直到左兵被击溃,他才得意洋洋地还朝奏捷,但是凶横的气焰却并未因之收敛。就在几天前,他还上疏弘光皇帝,强硬主张追究当初没有遵旨发表文告,对左良玉表示声讨的那些部、院衙门,其中也包括礼部在内,使钱谦益着实惴惴了几天。
因此,直到此刻,钱谦益虽然偷偷地瞟着对方,心中仍旧不无怯意。不过,眼前的阮大铖却显得似乎有点颓丧。他微微昂起头,两道扫帚眉耷拉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也失却了平日的神采,变得有点呆滞和茫然。看来,就连这个满肚子鬼主意的胡子,也感到末日来临,束手无策。不过,也可能只是为这一天来得太早,使他未能彻底完成复仇计划而懊丧罢了。这后一种猜测使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把视线逃也似地溜了开去。
接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长脸映入了钱谦益的眼中——白里泛青的皮色,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片薄嘴唇,使这张脸显得冷酷无情。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眼睛,眼眶特别大,与瞳仁相比,眼白又显得太多,以致几乎任何时候都显得异样地傲慢不逊。这是忻城伯赵之龙,目前正主管着南京城的防务。如果说,在座的其余十五位大臣,此刻都分明心事重重,有点六神无主的话,那么只有他显得最为从容镇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就差等待合适的时机,把自己的主张说出来而已。事实上,赵之龙已经有点不耐烦。
他不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现出急于开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