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三位社友在这所兵马司属下的东城监狱,已经蹲了整整半个月。他们是在冒襄出逃的第二天先后被捕,关进来的。起初,他们猜测吴应箕和冒襄恐怕也在劫难逃,只苦于得不到消息。直到几天后,校尉班首郑廷奇私下前来探视,他们才得知冒、吴二人已经逃脱,还知道大收捕的前一天,郑廷奇曾经前去通知他们,谁知他们三人全都不在家,到了第二天再上门,已经迟了一步。
得知这一情形,陈贞慧和黄宗羲倒还没有什么,惟独顾杲懊恨异常,一天到晚长吁短叹。加上半个月来,他们一直被不明不白地关着,既不见提审,也没有释放的迹象,这就使顾杲更加难以忍耐,心情也愈来愈恶劣。这会儿,大概看见两位社友都无动于衷,他又焦躁起来,转过身,怒声质问:“就是要死,也该有一顿送终饭!似这等不理不睬的,算什么!”
说完,他使劲击拍着木栅,扯开嗓门,“喂——喂——喂——”地吆喝起来。
即便如此,外问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隔壁牢房里的囚犯们被惊动了,传来了不安的声响。
看见朋友这样子,陈贞慧终于放下笔,走前去挽住顾杲的胳臂,劝慰说:“子方,不须如此,外间想必是给什么事耽搁了,过一会儿就会送来的。来,且坐下,弟有话与兄说。”
顾杲起先还不肯依从,但拗不过陈贞慧一再相劝,只好跟着回到土炕上,哭丧着脸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低矮而窳败的土炕,铺着一张满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垫,由于用了不知多少年,垫上的草茬已经发黑、朽烂,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断落。倒是土炕的边沿,被一起又一起的犯人磨蹭了多年之后,变得黑硬油亮,就像一段疙疙瘩瘩的木椽子。在土炕的背后和左右两边,是三面没有粉饰的砖墙,上面尽是斑斑点点的秽迹,还有一些用指甲或瓦片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有的是一首诗,有的是几句话,内容多半离不开蒙冤受屈嗟叹,以及对家中亲人的思念。大约语意过于悲凄,令后来者不忍卒读,其中不少又被刮去,划掉,变得有点扑朔迷离,难以辨认。
现在,陈贞慧的目光就在这样一堵墙壁上逗留着。不过,他并不是为着辨认上面的字迹,而是在考虑怎样慰解顾杲。
自从左良玉兴兵东下的消息传开之后,陈贞慧已经估计过它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其中也包括眼下这种后果,并且考虑过是否应该及早抽身,远走避祸。不过,他又想到万一左良玉“清君侧”成功,朝廷的权柄重新回到东林派的手里,到时候自己就会因为“临阵脱逃”,而被看作胆小怕事,心志不坚。纵然不至于被完全排斥,恐怕也难以在新格局中昂然立足。这对于一心期待能跻身于政治核心以施展抱负的陈贞慧来说,将是痛苦的、无法接受的。就因这么一犹疑,结果落到了今天的境地。不过,也许对于好坏两种后果,事先都有准备的缘故,他倒能比较平静地对待命运的严酷安排。事实上,由于各种原因,在政治场中抗争失败,而惨遭迫害,终至于一死以殉的仁人志士,古往今来,可以说不知凡几。其中也包括天启年间的东林先辈们。而他们的英名,也因此长留千古。这对于把自己的一生志业,同兼济天下紧密联结在一起的人来说,应当是没有什么可怨恨的。正因为彻悟到这一点,对于顾杲的焦躁烦乱,陈贞慧反而能够以一种包容的、乃至悲悯的胸怀来对待,并总是尽可能地加以宽解。
“子方,你且把心放宽一些!”沉吟了片刻之后,他用安慰的口吻说,“据弟想来,这事或许不如兄所想的那等严重。岂不见我们进来已经半月,尚不见提堂审问,想必彼辈手中并无凭据。若是如此,国法俱在,他们也不能随意定谳!”
停了停,看见顾杲闷声不响,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他又说:“况且,这一次权奸仗势,滥捕无辜,人心必不直彼之所为。前日黄安来说,泽望兄正在外间四处奔走投诉,此事已经惊动朝端,迟早必定有人出头为我辈说话。马瑶草纵然横恶,格于公论,大约也未敢遽下杀手。兼之左良玉兵败后,事势已经渐见平息,只待再拖得几时,待案子冷了,托人从容分说,未必便无解脱之望!”
顾杲神情呆滞地摇摇头,绝望地说:“左兵若是真个来到倒好,偏偏又败了!
把我辈抛闪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指望!周、雷二公都被害了,狗贼权奸又怎会放过我们!”停了停,他突然抬起头,圆睁着双眼,怒气冲冲地大声说:“要死就快点死,我顾某不怕!可这么天天关着,不明不白地捱命,没个了局,兄捱得下去,我可捱不下去——捱不下去!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