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交申时,天色已经一片昏黑。这种景况,从三天前起就是如此。
加上大风一直刮个不停,使整个天空被翻滚而过的乌云遮盖着,一天到晚阴阴沉沉的,有时大白天也得点上灯烛。看起来,仿佛连上苍也为即将临头的亡国大祸,感到愁惨和恐慌。“啊,或者皇上并非打算殉国,而是准备投降呢?是的,这决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说,这才更符合他的秉性!其实,即使皇上与老马已经定策向清朝行‘款’,事情也必定是秘密进行,不会让我们知道。当然,要是皇上决定了,我们做臣子的就只有服从。即使后人要责怪,也责怪不到我的头上。因为并不是我愿意这么做!”由于忽然发现了一条摆脱困境的可能出路,钱谦益顿时觉得心定了一点,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宽慰。于是开始集中精神,沿着这条思路琢磨下去。
他想到,虽然是跟着皇帝投降,但一旦投降了之后,便不可能再仰仗皇帝的庇护,必须自谋安身自保之道。这就得设法结纳征服者当中的有力人物。为此,送礼和花钱又是绝对少不了的。倒是自己去年为谋求复出起用,几乎把家中全部积蓄都掏空了。来到南京之后,虽然想方设法地搜刮,多少弄回了一点,毕竟为时尚短,所得有限.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哎,与其临渴而掘井,不如未雨而绸缪,还是及早打点为好!”
这么拿定主意,钱谦益就来了精神,回过头去,兴冲冲地叫:“李宝!”
等仆人应声出现,他就吩咐传话进去,让柳夫人赶紧把一应财物打点归拢一下,但不要装箱打包,待他回来,自有区处。李宝应诺退出之后,钱谦益也匆匆出门,会同太监田成、李永芳等人,前往经厂,把发放淑女的事办理完毕,然后立即赶回衙门,换过便服,就径直向内宅走去。
已是盛暑的天气,要在往年,早就热得令人坐卧不宁。这些天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反倒变得好过一些。然而,这小半天,外面的风住了,屋子里便陡然燠热起来。
钱谦益满心想着,此刻柳如是必定正按照他的吩咐,在上房里忙得额角见汗。然而,当他踏进起居室时,却发现里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不禁微微一怔,赶紧走向右边的寝室,一把撩开帘子,这才看清了:原来他那位娇小玲珑的侍妾,只穿着一件极薄的、半透明的蕉布亵衣,半侧着身子,躺在垂着碧纱帐子的凉榻上。
在旁边一盏斗色晶灯的映照下,丰润的肌体和大红抹胸隐约可见。她仿佛没有听见丈夫的脚步声,依然曲着一只雪藕般的美丽胳臂,用五根指甲上涂了蔻丹的手指,捏着一柄淡翠色的团扇,轻轻地盖住了脸庞,枕畔只露出一头乌云般的丰厚秀发。
也许被这蓦然映入眼中的美妙图景所打动,虽然瞥见、丫环红情手里端着一只水盘,正从屏风后转出来,钱谦益却摇一摇手,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放轻脚步,走近凉榻,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侍妾的睡态;一股比过去更加强烈的不胜爱怜的感觉从心底里升腾起来,顷刻间涨满了他的心胸。“啊,仅仅是为了她,我也不能就这样去死!”他不舍地、执著地想。这当儿,红情已经把一张坐墩移到榻旁,于是钱谦益也就先坐下来,然后伸出手去,在侍妾的胳臂上轻轻拍了拍,打算问一问,为什么还不动手打点财物。然而,柳如是仍旧一动不动,对丈夫的到来,似乎毫无知觉。
看见侍妾这样子,钱谦益心中不由得犯了疑,因为柳如是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显见是事出有因。以她的秉性,绝不会在对自己说清楚之前,就安然睡去。
因此,她此刻更有可能是在赌气。
“嗯,适才出什么事了么?”钱谦益皱起眉头,回头问红情。
“没、没出什么事呀!”大约看见主人神气不善,红情显得有点慌张。
“那么,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人?哦,适才惠姑娘和卞姑娘来过,坐了不大一会,就去了。”
“嗯,她们说了些什么话?”
“哦,她们说、说、说鞑子兵要打来了,城里好多人都打算逃难,乱得很。”
“还有呢?”
“没、没有了!”
钱谦益不再问了。不错,近一个多月来,他确实对柳如是隐瞒了时局的许多变故,像左良玉兴兵东下、扬州失守,以及最近的清议堂会议等等,他都没有透露,为的是免得她担惊受怕。“嗯,她跟了我这些年,大约最得意也就是这一段日子了,那么就让她尽情快活几天吧!”忧急之余,他不止一次地想。没料到,一番良苦用心,却被惠香和卞赛赛一下子给揭破了。
“哎,你又何必生气?这不,我也正打算同你商量呢!”弄清了侍妾赌气的原因,钱谦益就把脸重新转向凉榻,连哄带解释地说,“外间的情形确实有点不好,北兵要打来也是真的。不过皇上还守在城里,马瑶草前日召集文武大臣到清议堂去会商,看样子要对北兵行款,若此举得成,今后这官还是有得做的,不过少不得又要有些花费。所以我才命李宝来传话,请夫人把手中的积蓄打点一下,也好心中有个数儿,不致到时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