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知老先生有何明见?”当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时,钱谦益冲口而出地问。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甚至说出去之后,连他本人都觉得意外,并为自己的冒失而有点后悔。
然而,大堂之上已经持续了许久的沉默,毕竟因此被打破了。
赵之龙固然正等待着这一问,而在座的其他大臣,也全都受到吸引,纷纷向他们转过脸来。
赵之龙却没有立即说话,出于礼仪习惯,他先把目光投向马士英,显然在等待后者的许可。然而,甚至到了这时,马士英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既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表示可否。这种神气,把赵之龙弄得有点迷惑,也有点不安。但急于表达见解的欲望看来最终占了上风,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后,他还是转向钱谦益,点一点头,回答说:“老先生既然下问,我学生亦不妨直陈鄙见。时至今日,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止。设若江防能守得住,留都尚有一线生机,万一不守……”“啊,该当如何?”看见赵之龙故作停顿,好几个声音紧张地追问。
赵之龙紧皱眉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亦惟有设法通款而已!”
“通款”,一般是指的交涉、求和。但在目前的情势下,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真的意思就是投降!所以钱谦益听了,心中蓦地一震。无疑,这也是他早已设想过的一种选择。但在清兵还只是到达江北的情势下,贸然提出投降,却似乎还为时过早。因为这毕竟是一种最可耻可羞,因而也是最迫不得已的选择。
何况眼下赵之龙正担负着保卫南京城的重任,这话竞首先出自他的口,实在是极之不祥。钱谦益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加以反对和诘责。然而,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因为他忽然发现,在赵之龙提出这个主张之后,大堂上又变得一片静默,固然没有人表示反对,甚至连愤然作色的也没有,仿佛大家都在认真地考虑这种主张,一部分人甚至似乎表示默许。“哎,如果到头来他们全都附议‘通款’,那么我首先表示异议,将来传扬出去,岂非大大不利?”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暗骂自己糊涂;于是赶紧屏息低头,摆出同大多数人一致的神气。
然而,大堂上渐渐地又有了响动,声音不高,而且有点含混,不大清晰。那是一部分人开始交头接耳。钱谦益自然极想捕捉到一些谈话的内容,却苦于听力不佳,尽管一再地侧起脑袋,耳畔仍旧只是嗡嗡嘤嘤的一片,不甚了了。这使他好不心焦。
偏偏坐在右侧的阮大铖和坐在左侧的李沾全都正襟危坐,不声不响,更把他弄得毫无办法。幸而,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太久。终于,有人正式发问了。那是左副都御史杨维垣。
“请问老先生,目下京营之兵,共有多少?”
“尚有约二十万之众。”赵之龙回答。
“哦,京营二十万,俱是劲旅精兵。背城借一,尚堪一战。况且北兵远来疲敝,我兵以逸待劳,兼之留都城池坚牢,绝不在北京之下,未必便不能固守。只须稍假时日,待四方勤王之兵至,纵使不能一鼓破敌,亦当能驱之使去,又何必仓促言款?”
赵之龙的目光冷冷地闪动一下,面无表情地说:“若谓京营是劲旅精兵,则江北四镇又何尝是疲兵弱卒?况且数目更倍于京营,尚且不能保有淮扬。如今欲以区区二十万人,御北兵乘胜之众,岂非妄想!”
大约赵之龙的口吻有点不客气,身体肥胖的杨维垣那张扁平脸涨红了,声音也高了起来:“留都乃太祖皇帝定鼎之地,江南民心,赖此而系。我辈臣子,世受大明厚恩,若不战而降,试问将有何面目以对太祖皇帝在天之灵!”
这个杨维垣,也如同阮大铖一样,在天启年间曾经阿附魏忠贤,被列名逆案。
这次重新获得起用后,便死心塌地跟着马士英、阮大铖,专门以弹劾排斥东林人士为务,干了不少坏事,很为东林、复社方面所憎恶。所以,这一次他竟然如此慷慨激昂地反对投降,倒使钱谦益感到十分意外;同时也就猜测:莫非这就是马士英、阮大铖的意思?他不由得转过脸去,再一次打量那两个人的神色。
然而,使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无论是马士英还是阮大铖,仍旧是老样子,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赞同或否定的表示。
这时候,倒是左都御史唐济世、兵部右侍郎李乔、詹事府詹事陈于鼎等人纷纷参与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劝说杨维垣:“老先生不必如此,赵老先生不过是出此一议,款与不款,尚可从长计议!”
“留都乃太祖皇帝陵寝所在,一旦开战,势必震惊梓宫,不可不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