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放心,”陈贞慧同情地凝视着朋友,轻轻摇着头,“弟不会让兄等这么捱下去的。说起来,连累兄等陷于今日之困厄,其责实在弟。是故一俟将《过江七事》草成,弟便另拟一状,将当初发表《留都防乱公揭》之经过底蕴,以及虎丘之争、借戏骂座诸事,一一全盘写出,说明俱系我一人之谋划,与兄等其实毫无关涉。并正告阮圆海,如欲报仇,弟愿以一身当之,不得株及他人。如此,则此狱当可早日了结,兄等亦可望早脱罗网了!”
陈贞慧这番话,是用沉着而坚定的口吻说出来的。事实上,他也决心这样做。
但是,顾杲却一下子愕住了。他长久地、不认识似地直瞪着朋友。渐渐地,一种混杂着激动、悔恨和痛苦的表情,从他那张长着一只长鼻子的脸上呈现出来,一双眼睛也开始发红,而且湿润了。忽然,他离开了土炕,向前踉跄了一步,猛地扑倒在陈贞慧的脚下,呜咽地大声说:“不,不,兄不能那样做!兄没有错,是弟等错了!弟等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听兄的忠言,结果弄到今日的局面!弟而今才明白,兄是对的!是对的!弟决不能反让兄自任其咎!不成,不成,真的!”
看顾杲泪流满面、悔恨已极的样子,陈贞慧心头一热,眼睛也不由得潮湿了。
事实上,在过去大半年间,经受了社友们越来越严重的误解、指责和排斥孤立之后,终于听到了发自肺腑的认错和忏悔,对于陈贞慧来说,实在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欣慰和激动的了。他连忙站起来,伸出双臂,一边使劲地把顾杲扶起来,一边打算以更恳切的剖白来回报对方。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黄宗羲冷冷的声音:“哼,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一点儿错也没有!要说有错,就错在当初史道邻、吕俨若、张金铭、姜居之、高研文,不该一个个全都走掉了,把朝廷拱手让给马老贼!”
对于史可法当初自请督师扬州,黄宗羲一直心怀不满。这一点,陈贞慧是知道的。但是吕大器、张慎言以及姜日广、高弘图等人的辞官而去,却是由于马士英及其党羽对他们一再攻击,而弘光皇帝不仅不加制止,反而有意偏袒攻击者,使他们感到在朝廷中再呆下去,已经没有可能,迫不得已才辞职的。现在,黄宗羲连他们也一并加以指责,可就使陈贞慧感到有点意外。他回过头去,疑惑地望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的黄宗羲,没有马上答话。
“到底,”黄宗羲抬起头,气哼哼地质问,“君子出仕于朝,是为天下,还是为君主?是为万民,还是为一姓?啊?兄说,说呀!”
陈贞慧知道对方脾气偏激,见解常常与众不同,而且那些怪想法大都钻得很深,不是一下子就能猜得透。迟疑了一下之后,他小心地回答:“‘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为君主即是为天下。此乃古今通理,似不必复有疑义。”
黄宗羲哼了一声:“古今之通理?这不过是汉儒借以献媚于君主的游辞而已!
后世又复张扬之,崇奉之,遂令世人以为理本如此。殊不知,为臣之理,绝不如是!”
“噢,那么兄以为……”
“上古之世,君主所以立,实因天下有公利须兴,公害须除,于是推一首倡之人,出任其劳。当其时,天下为主,君实为客。又因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理,而须分治于群工,于是复有人臣之设。
故君与臣,名虽异而实相同——无非为天下万民分任其劳而已!
明乎此,则身为人臣者,其进退出处,当以天下万民之休咎祸福为归依,而不应以君主之亲疏好恶而取舍。若吕、张、姜、高诸公,仅以见疏于今上,便意不自安,草草告归,弃天下万民之责而不顾,此亦与史道邻自请出守淮扬,同为不明君臣之义!霸诘笔保ㄖ匾汛锏降欠逶旒牡夭健T缭诿鞒跄辏婊实畚恕笆仗煜轮ㄒ怨橐蝗恕保铣搜叵磺嗄甑呢┫嘀坪脱叵似甙俣嗄甑娜≈疲嗳⑷刖废诵惺。枇⒏髯灾苯邮艹⑼诚降摹叭尽保铣蠖级礁稚栉寰级礁氡糠终票淮送猓褂小安恢怨胖啤钡耐⒄戎贫群徒跻挛赖纳枇ⅰU庖磺校冀┱沟搅思恪C魈婊挂蛭献铀倒懊裎螅琊⒋沃帷保约啊熬猿嘉萁妫虺家跃艹稹币焕嗟幕埃栈穑纶献拥呐莆恢鸪隹酌恚⒔睹献印芬皇樯救ト种弧>庖幌盗醒侠鞯拇胧骶哂猩袷ゲ豢汕址傅木匀ㄍ丫晌嗣切哪恐懈畹俟痰墓勰睢O衷冢谱隰酥匦露跃鞯亩雷鸬匚槐硎痉且椋谷衔甲佑本哂卸懒⒂诰髦獾囊庵荆馊肥凳蔷篮字浮K猿抡昊塾诖磴抵啵雇橇硕源穑皇锹囊删宓孛H煌排笥选?黄宗羲却分明被这一刻里所呈现的思路所吸引,他变得兴奋起来,眼睛也开始闪闪发光。
“不错,”他一挺身站起来,挥着手大声说,“君臣之义,其暗昧不明亦可谓久矣!近世之人,俱以为臣为君而设,并为君而治天下万民。一朝出仕,便惟人主知遇之恩是荷,于是奔走服役,以奴仆婢妾自处而不疑。其实大谬不然!须知世上之所以有君、臣之名目,乃在于有天下万民之故。若我无天下万民之责,则君与我有何相干?而就担当天下之责而言,君臣之分,无非师友而已!万历初,神宗皇帝待张江陵之礼稍优,其实较之古之师傅,尚未及百之一,论者便骇然以为江陵无人臣之体。其实江陵之辈,正在不能以师傅自待,而听指使于宦官宫妾。世人反不责此,岂非昏昧之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