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冒襄疑惑地问,一边接过侍妾送到面前的一块月饼。
“哎,在桃叶河房。那时节,贡院刚散唱—相公怎么记不得了?”董小宛的声音里透着娇嗔。
冒襄咬了一口月饼,慢慢地咀嚼着,终于“噢”的一声,想起来了:两年前的那个中秋节,他刚刚参加完三场乡试,同一伙社友在桃叶河房里饮酒赏月,小宛也在那个时候从姑苏赶到,结果,他在朋友们的合力促成下,答允了同小宛的婚事。
“那一天,还是眉娘姐姐领妾来寻相公的。”董小宛又递过来—片削好了的酥梨,看见丈夫摇摇头,就放下了,接着说:“过了年,眉娘姐姐就嫁给了龚老爷,跟着到北京去了,后来就断了音讯。如今北京闹出那场大乱子,还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呢!”
顾眉和龚鼎孳,在三月十九日那场剧变发生时,确实陷在北京,没能逃出来。
不过冒襄在扬州时已经听说,龚鼎孳没有自尽殉国,而是很快就投降了“流寇”,被李自成以原职录用。后来李自成战败,逃出了北京。不少陷“贼”的明朝官员都乘机逃回南方。但龚鼎孳始终没有回来,时至今日,大概又已经投降了清国。这个消息,冒襄一直没有对董小宛说。因为它使冒襄感到十分厌恶,并为曾经有过龚鼎孳这样的朋友而羞愧。现在,听董小宛这么一问,他又想起这件事,由这件事又联想到北方的严重威胁,于是,好不答易才提起的一点游赏的兴致,顿时又低落下来。
他皱起眉毛,把手中吃剩的月饼往盘子里一放,一仰身子,挨着靠枕斜躺了下去。
董小宛没有觉察到丈夫心情的变化,也许觉察到了,却只当他是为朋友的命运而担心,所以仍旧管自絮絮叨叨地说:“不过,细想起来,龚老爷和眉娘姐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见识又高,为人又好,菩萨必定会保佑他们躲过大难。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哪个山里、庙里安安稳稳住着哩!待到他们回来的时节,妾一定得见上一见。
好好儿谢谢她!说起来,自打那遭中秋节之后,就再也没见着她了,连音讯也不曾给她捎一个,不知她心里会怎么想着,必定会怪我……“起初,冒襄只是闷声不响地听着,渐渐就不耐烦起来。他干脆把身子侧向右边,让脸朝着船栏外。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粗声大气的嗓门在说:“你们可是瞧准了,那伙伪君子就在那儿么?”
“禀老爷,小人们瞧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冒襄心中一动,觉得这头一个声音有点耳熟,连忙定眼望去,发现有一条船,正从旁边摇过,船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官绅打扮的胖子。灯光下,他的两道又浓又黑的扫帚眉毛,和胸前的一部大胡子显得十分触目。
“咦,那不是阮胡子么?怎么会碰上了他!”冒襄惊讶地想,打算看得清楚一点,那条船却像忙着赶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一下子就摇过去了。
“阮胡子——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嗯,‘伪君子在那里’……莫非、莫非是说的定生、次尾他们?”这么一想,冒襄顿时警觉起来。
他坐起身子,略一思索,随即回头向后梢招呼说:“船家,快点摇,跟上前头那只船——就是才驶过去的那只!
快,跟住它,本相公有赏!?
说完,他朝董小宛摇摇手,要她先别问;然后,就把位置移到船舱口,睁大眼睛,开始牢牢监视着阮大铖那条船的去向。“听他们刚才说话的口气,像是要去寻定生他们似的。只是在眼下这种时候,却是为的什么?况且,他口口声声骂什么‘伪君子’,显见没安好心。不成,既然被我撞上了,非得跟着去探个究竟不可!”
这么拿定主意之后,他就不理会董小宛的惊疑神情,只管一个劲儿催促艄公赶上去。
这时,船已经来到学宫附近。冒襄发现,河道上渐渐变得热闹拥挤起来,去路常常被横斜而过的游船所阻断。如果不是艄公身手敏捷,很可能就追踪不下去了。
“奇怪,怎么人人都像赶着朝这边挤似的?‘’冒襄一边打量着穿梭来往的船只,一边莫名其妙地想。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有名的余家河房。那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所河房。每到大比之年,里面总是住满了应试的举子。这所河房不仅屋舍众多,庭院宽敞,而且临水的那两个露台也建得特别阔大,可以供好几十人同时站立。冒襄远远望见,那上面如今就聚满了人,多数是些方巾儒服的士子,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也分不清各人的相貌。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露台之间的水面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平台,几个穿着戏服,挂着髯口的文武角色正在上面比比划划,走来走去。伴随着他们的动作,传来了阵阵锣声和鼓点,分明是在上演什么戏文。怪不得招引来这么多游船!大抵又是哪个好事之徒想出的花样,只不知演的什么戏?“冒襄恍然想道,随即发现自己的船也正在靠上去,便高声制止艄公说:”不要过去,快走快走!啊跋喙侵淮补チ四兀 濒构怠?冒襄又是一怔:“怎么,原来阮胡子找的就是这里?这么说,上面站着的那些人,便是定生、次尾他们了?”
“啊呀,相公,你听,是演的《喜逢春》呢!”董小宛忽然惊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