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问:“不知大哥这茶……”那汉子哈哈大笑起来:“秀才放心!我纵然想诈你三两银子,你也未必拿得出;就算拿得出,你也未必肯!告诉你,我这茶只要一文大钱!”
黄宗羲这才放下心来。他伸手在袖筒里摸索一会,掏出一个铜钱,放在桌上,又拱着手说:“不敢请教大哥……”那汉子拿起铜钱,瞄了一眼,又放在手里掂了掂,撇着嘴冷笑说:“如今这种‘崇祯通宝’又轻又薄,只怕丢到水里都浮得起,有个屁用,只配给小孩玩儿罢啦!”
说完,他伸出头去,扯着嗓门吆喝了一声,把铜钱朝街心抛去。那群正在戏耍追逐的野孩子顿时一拥而上,喧呼争夺起来。
黄宗羲脸红了一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又把手伸到袖筒里,想挑个好点的钱给他。那卖茶汉子见了,却摇摇手说:“行啦,你秀才就别摸了!如今京城里,也就剩下这种‘鹅眼钱’啦!只怕你摸穿了袖子,还是一样!”
“哎,我说郝大哥,你别瞧不起这‘鹅眼钱’!赶明年,怕就要使到铁钱、铅钱啦!到时你再想找它,还没有哩!”一个上了年纪的茶客沙哑着嗓子插嘴说,他有一个又红又大的酒糟鼻子,头上扣一顶满是破洞的旧毡帽,下面露出乱蓬蓬的白发。
“怎么没有?”一个瘦瘦的、长得蛮俊的后生笑嘻嘻地接上来,“兴许到时这种崇祯鬼子钱统统都要废了,另造一种又亮又大的新钱呢!”
“嗯,要真这样,那敢情好!”老茶客眯缝着眼睛说,溜了黄宗羲一眼。
听着这两人一对一答,黄宗羲似懂非懂:“嗯,要把这些钱都废了,另造新钱,这是什么意思?”他想,不过,随后又自己笑起来,“瞧你!无非是市井愚民几句闲扯淡,你倒认真起来了。”
“秀才,你不是要问这地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么?告诉你,这是天启六年那一场大地震弄的。打这儿一直往北,到刑部街,周围十多里地,都是这样。你只怕是头回到这鬼地方来,所以不知。”那个叫郝大哥的卖茶汉子瞅着他,瓮声瓮气地说。
黄宗羲“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了:天启六年,也就是他父亲被魏忠贤迫害,死于狱中的第二年,听说北京发生了一场奇特的大震灾,毁坏房屋无数,还震死了不少人。当时都传说是上天示警……“这个——在下也曾闻说。不过,都整整十六年了,怎么还是这样子?”他半信半疑地问,一边回头去看那片废墟。
郝大哥呵呵笑起来:“秀才,你可问得真逗!怎么还是老样子?
它不是这样子,还能怎么个样子?莫非你还想皇帝老儿大发慈悲,把‘三饷’全免了,好让大伙儿把房子建起来不成?“黄宗羲怔了一下,脸顿时沉了下来:“不错,这话也许是事实,可是此人说到皇上的那种口吻神情,却大是不敬!”黄宗羲觉得有必要告诫对方几句。但是接下来听到的话,却更使他吃惊。
这是那个俊俏后生。他笑嘻嘻地瞅着黄宗羲:“要它不是这个样子也不难,不过,那可得等到——”说着,他憋起嗓子,用河南小调唱起来:“吃他娘,穿他娘……”他本想唱下去,那个郝大哥回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就临时停住了。
然而,黄宗羲已经听懂了。还在江南时,他就听说,李自成为着煽惑群众,收买民心,不久前曾造了几句民谣,道是:“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现在这青年唱的,不就是那支民谣吗?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黄宗羲心中一闪:“啊,他们是流贼的细作!”
他的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刹那间,吃惊得连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差点儿要拔腿飞奔,但是理智告诫他:千万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示!要不,在这个地方,他们随时都能把你杀了!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也为了镇定一下,他端起那一碗本来嫌脏、不打算喝的茶,咕嵫咕嵫地灌了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偷窥了一下对方的神色。随即装出微笑,道过谢,转身离开茶寮。由于心慌,他上马时很费了点事,好不容易爬上马背,又不敢立即奔逃,慢慢地走出几十步远,估计那伙人再也赶不上了,这才在马屁股上使劲抽了一鞭,纵辔狂奔起来。
“常听人说,流贼细作已经遍布京师,我还不信,不想今日当面碰上了!”黄宗羲心忙意乱地想,不断加鞭,等马儿一直跑出了废墟,进入上斜街时,他才渐渐收紧了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