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也许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贪鄙忮刻?他既然两度入相,这后一次,还是东林方面给出的力,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比如我的那一份上书,送上来才半个月,他就不仅看了,而且还立即予以接见,只这一点,就不容易!”黄宗羲一边继续打量主人,一边想。他的心情渐渐变得开朗了一些,觉得说不定周延儒当真对他的那个改革计划感到兴趣。他甚至开始考虑,要是对方询问起来,将如何对答。
“玉书兄,待会儿烦你替我翻检一下,把古人的咏猫诗找那么一二十首出来。
我想瞧瞧他们是怎么写的。”宾主寒暄了几句之后,周延儒忽然回过头,对顾麟生这样说。
“是!”后者拱着手答应。
“什么?咏猫诗?他要咏猫诗做什么?”黄宗羲迷惑地想,目光不由得投向那张狭边书几。他刚才曾注意到,那上面的笔砚尚未收起,笺纸上还依稀有书写过的痕迹。蓦地,他记起顾麟生的那一番叮嘱,心想:“对了,听玉书说这位周相公死了一只什么波斯猫,伤心得很,这会儿想必正打算写诗哭它哩!”
由于忽然发现,直到此刻,周延儒虽然似乎是在和颜悦色地接待自己,其实他一心惦念着的,却是那心爱的玩物,黄宗羲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愕住了。随后,一股受到侮辱的感觉从心底里渐渐冒出来。他那瘦小的脸孔由于恼怒而涨红了。
“哎,太冲兄,你不知道,玉老此猫乃是去年粤督沈公从濠镜屿波斯商人处购得,专程送到京里来。本是一对,通体纯白,无一杂毛,缱绻依人,甚是可爱。那雌猫尤为奇物,左右两眼,颜色不同,一金一银,顾盼莹然,见者无不称异。不料今早竟死于难产,着实教人痛惜呢!”大概看见黄宗羲神情不对,顾麟生连忙解释说,一边朝他直使眼色。
黄宗羲却只装没有瞧见。他朝主人拱一拱手,直冲冲地问:“老师相,半月前晚生托请瞍老转呈的那一封上书,不知已蒙钧鉴否?”
“哦,兄台的上书么?冯少司马已经转到了。”周延儒点点头,奇怪地瞧了客人一眼。
“不知已蒙钧鉴否?”黄宗羲又问。
“这个……嗯,我学生也曾拜读……其中见解,大体是不错的,不过……”周延儒含糊地说。
但黄宗羲毫不放松:“尚祈明教!”他又一次拱着手。
周延儒显然觉察到对方态度的咄咄逼人,而且对这种谈话的方式感到不快。为了使对方明白这一点,他挥了挥手,用变得威严的口吻说:“这个,以后再说吧!”
这样断然地把问题了结之后,他就立即把交谈转到了其他方面。他开始问黄宗羲最近读些什么书,问他有没有见过钱谦益,还问到江南的灾情,而不管是在询问,还是在听的时候,他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淡漠的、莫测高深的神情,而且常常是不等黄宗羲说完,他就提出另一个问题来打断他。这就造成了一种印象,似乎黄宗羲所说的那些情况都是他早已掌握、毫无价值的,而他这样问,仅仅是出于一种礼貌而已。
起初,黄宗羲还十分认真地回答主人的问话。但是很快地,他就变得兴趣索然,而且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眼里,其实是多么卑微和幼稚。他开始脸红心跳,局促不安,回答问题也一次比一次简短,最后只剩下“是”和“不是”。
看见这种情形,坐在一旁的顾麟生暗暗着急。他接连朝黄宗羲使了几次眼色,但黄宗羲固执地低着头,只装没瞧见。顾麟生没有办法,正想开口替他打几句圆场,忽然回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长得又干又瘦的老幕客董廷献出现在门口。顾麟生只好临时咽住了。
董廷献先向斋内张望了一下,然后耸着肩,弓着腰,迈着轻而急的步子,走到周延儒身边,俯下头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只见周延儒面无表情地听完,摆了摆手说:“让他们先等着,就说我这会儿还没工夫见他们。”
“是!”董廷献恭顺地应诺着,却不退下。他用眼梢斜了斜黄宗羲,稍稍提高声音:“不过听说徐大人已经入奏,就怕圣旨随时会下……”周延儒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慌什么?没见我这会儿有客人吗!”然后,他便不理会幕客,重新转向黄宗羲,堆起笑容问:“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对,听说钱牧斋到盛泽迎亲时,给人赶着飞瓦片,这可是怎么回事?”“阁老大人既有要务,晚生就此告退了。”已经变得垂头丧气的黄宗羲,连忙站起来说。
“噢,兄台这就要走?”周延儒的表情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惋惜,但是并不挽留,跟着站起来送客。直到走出门口时,他才眯起眼睛,欣赏地望着对面墙头上正在秋风夕阳里忽闪着的几根枯草,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学生之意,是想奉屈兄台到阁里来,协理文牍之事——自然,这事也不急,先生回去权衡轻重之后,若肯俯就,便通知玉书,让他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