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责备得是。不过,小弟之议论,自以为光明正大,并无不可告人之处。”
黄宗羲沉静地回答。现在,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并且准备有所申述了。
“你——”被对方的执迷不悟大大激怒了的徐石麒睁圆了眼睛。他的嘴巴抖动着,显然打算给予更严厉的申斥,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只从袖筒抽出来一份手折,扔到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他冷冷地说,随即叉着腰,气哼哼背过身去,似乎打算再也不理会这件事了。
黄宗羲疑惑地瞅了瞅主人的背影,慢慢地捡起那份手折,打开来瞄了一眼。忽然,他心头一震,忙不迭地把手折举到眼前,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终于,他大吃一惊地呆住了。原来,这些天来,他在社交场合所说的每一句涉及时局的话,都被一字不漏地记录在这份手折里!
蓦地,一个狰狞可畏的名字闪过黄宗羲的脑际:“啊,东厂!毫无疑问,这是东厂的缉事人干的!要不,就是锦衣卫。可是这份机密的手折怎么又会到了兄长的手里呢?”黄宗羲震悚之余,又感到疑惑不解。他不由得抬起头,却发现,徐石麒也正好回过头来。
徐石麒严厉地瞅着他:“哼,看清楚了吧?要不是行人司的熊鱼山大人同锦衣卫的骆指挥有同乡之谊,知道这事,替你说情,把折子压下来,这会儿,只怕你早已身陷囹圄了!”
“……”
“熊大人今早特地把这折子拿来给愚兄,嘱我转知贤弟,今后务须检点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干法网。熊大人还说,贤弟若再蹈覆辙,他就爱莫能助了!”
也许因为看见黄宗羲低头不语,到后来,徐石麒稍稍缓和了语气。
“可是,小弟自问立心纯正,所言所行,无一不是为的社稷苍生着想,小弟实不知何罪之有!”黄宗羲抬起头,迎着徐石麒的目光,眼睛里充满苦恼的神色。
“胡说!你刚来一月,能知道多少京中情形、朝廷底细,便高谈阔论,肆口诋讥?”
“这个,小弟确实不知!”黄宗羲突然爆发似地高声说,“但小弟却知道,若是人人重足而立,侧目而视,钳口不言,离亡国便不远了!”
徐石麒没提防他会这样,反而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向窗外张望了一下,随即回过头来。
“好啊,照阁下这么说,今日之事,倒是愚兄不是了?”他恼羞成怒地问,一张青灰色的脸气成深紫,“好,既然如此,老夫不管就是!”他朝门外一指,“你阁下请便吧!”
黄宗羲愣了一下,脸色不由得变了。他默默地瞅着徐石麒,神情显得愈来愈倔强、固执。终于,他慢慢地跪下去,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向外走去。
徐石麒倒抽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瞧着黄宗羲跨出门槛,走下台阶。突然,他使劲地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大嚷:“站住,给我回来!”
三
当黄宗羲最后离开刑部衙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不知是终于明白这位小弟并不是可以简单地压服的呢,还是被他那一腔凛凛正气所感动,徐石麒从盛怒地要把黄宗羲轰走,到最终又收回成命,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仅把黄宗羲留了下来,而且怀着对这位小弟的新的了解和爱重,同他谈得很多,很深入。他列举了种种事实,说明朝廷的黑暗和腐败,以及处身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应当怎样小心谨慎,绝不可任性胡来。为着说服黄宗羲,徐石麒甚至把朝廷最近发生的一件尚未完全公开的大事,也同他谈了。据说事情是这样的:原来,自从松山失守之后,皇上十分恐慌,一心设法同清军媾和,但又担心群臣知道,会起来反对阻挠,所以私下同兵部尚书陈新甲商量,决定背着外廷,派遣兵部员外郎马绍愉一行四人为使节,携带敕书到沈阳去同清方秘密交涉。这件事本来做得极为机密,一丝风儿也不透。不过,大约皇上也知道陈新甲的嘴巴不大牢靠,所以曾经反复叮嘱他绝对不能向外泄露。谁知陈新甲仍旧忍不住,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当时奉命赴陕西对“流寇”作战的总督傅宗龙,傅宗龙临行前又告诉了内阁大学士谢升,谢升又向外廷的言官作了透露。消息就此传开了。
起初言官们还半信半疑,于是一窝蜂地弹劾谢升,说他造谣惑众,用意却在试探皇上的态度。皇上查知是陈新甲露的底,心中自然恼火,但还是宽容了他,只把谢升罢官了事。不料偏偏事有凑巧,就在前几天,马绍愉把一份关于和谈情况的秘密报告送给陈新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