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仍旧呆呆地站着,显然不相信耳畔的这种美妙的乐声,同笼子里的这只小鸟有什么关系。
“噢,列位先生,这是一只会唱赞美诗的鸟儿,请过来欣赏它的歌唱。它在赞美全知全能的天父和基督哩!”汤若望伸出一只手,用感动的、热烈的声音说。
大家疑疑惑惑地围上去,仔细一看,发现不只笼子是用金属细丝编成的,连笼子里的那只小鸟也是金属制作的。它虽然张着嘴巴,站在那里,却一动也不会动。
大家正猜不透这只假鸟怎么会发出声音来,音乐声忽然终止了。那个年轻仆人立即从怀里摸出一把式样特别的钥匙,插进笼子底座的一个小孔里,旋转了几下,音乐声重新响起来。
“啊,汤先生,贵邦之制作,可谓巧夺天工,令人耳目全新!只不知如此奇技,系何人所授?”冯道济又惊又喜地问,他显然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冯先生下问,小弟正欲奉告。”汤若望举起一根指头,庄严地回答,“这启迪我们以无穷智慧者,并非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乃系慈悲万能的上帝!是上帝教导我们一切,还谕示我们不应将此智慧据为私有,要传授给居处于世界之上、哪怕最遥远地域的人民!”
“那么,汤先生远涉重洋,长驱万里,来游中国,其意也在此哕?”冯恺[kǎi]章问,肃然地望着主人。
汤若望点点头,把炯炯的目光转向他:“正是。皆因我辈俱系天生之罪人,我们的灵魂都沾满邪恶与不洁。惟有慈悲万能之上帝能够拯救我们!”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见汤若望一本正经、咄咄逼人的样子,心想:“仁义之性,与生俱来。天下之理皆非心外之物。要拯救自己,也惟有反求本心,努力内湿—‘致良知’而已矣,又何必求助什么上帝!”不过,虽然这样,汤若望作为一位“夷狄僧侣”,为着传播和实行自己所崇信的“道”,不惜背井离乡,变俗易服,来做一名异国的臣民,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饱满充沛的热情,这一点,却使黄宗羲惊异之余,心中不无触动。“要是换了我,处于他的地位,能够这样做么?”他暗中问自己,随即又吃了一惊:“哎,我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会这样想?”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正接近一种可怕的、危险的想法。
他不敢,也不愿意再深究下去了。
“哎,道末兄,这些话,还是留待你做弥撒的时候去说吧!”大约是瞧见黄宗羲的神色有点不对头,方以智从旁插进来说,“这位黄先生是位嗜书如命的人,阁下还是把那些奇书秘籍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汤若望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被打断,不免有点扫兴。他张了张嘴,似乎打算分辩,终于失望地摆一摆手,说:“请稍候!”然后悻悻然走进隔壁的房间,一会儿,同那年轻仆人各自抱了一大摞书出来,都堆在桌上,说:“请吧!”
黄宗羲听说有书可观,精神为之一振。他连忙走过去,先翻看一下书目。他发现这些书,绝大多数都是自己所不知道,或者仅仅听说过名字,却没有机会读到的。
其中有徐光启与教士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李之藻译的《圜容较义》、徐光启的《测量法义》——这后两种是谈几何原理的实际应用的书,还有汤若望本人著的、介绍西洋光学的《远镜说》,教士熊三拔著的、专论水力机械的《泰西水法》,至于王征与教士邓玉函合译的《远西奇器图说》则是介绍物理学中重心、比重、杠杆、滑轮原理及简单机械构造的书。
此外,还有介绍世界五大洲之说的《万国舆图》、介绍世界地理知识的《职方外纪》,以及介绍西洋天文学的《浑盖通宪图说》等等。黄宗羲越翻越兴奋。虽然有许多书他根本看不懂,但正因为这样,却激起了他越来越强的求知欲望,激起了他要把它们读懂、钻通的热情。“哎,这些都是经世致用之学!学者所须知。与那些个风琴、雀笼音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他兴奋地想。随即,也不管还有其他人在场,先挑了一本比较容易读的《职方外纪》,退回椅子上埋头翻阅起来……这一天,由于黄宗羲的坚持,他们在汤若望的宅邸里一直逗留到下午很迟的时候才告辞出来。汤若望留他们用了午饭,出门时,又殷勤地一直把他们送到路口,才挥手告别。
在夕阳映照的归途上,方以智拍马走到显得既疲倦、又兴奋的黄宗羲身旁,悄悄地问:“如今,你不急着走了吧?这位老汤还精通火器制造,朝廷近日颇有用他督造火炮之议,听说他还有一部《火攻诘要》,更是当今一大奇书。哼,就为的读一读它,你也值得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