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那么,请!”
等大家移动脚步,汤若望在旁边陪着,一起穿过院子,步上台阶,进入天主堂内。
在这小半天里,黄宗羲很少说话。刚才,在方以智家里,他拒绝了冯元飙的建议和大家的劝说。这件事,至今还影响着他的情绪。是的,此时此刻,他不希望也不需要别人来怜悯他,哪怕是冯元飙这样的东林前辈。虽然自己这一次到北京来,可以说事事失意,一败涂地,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接受别人的任何怜悯和恩赐,即便对方出于真心诚意,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羞辱,是没有骨气的表现。“哼,我自然还要来北京,可那得等考中之后,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地来。眼下何必赖着不走,让人笑话!”他想。可是这种话,当时不便马上说出口,他本想等上路之后,再慢慢向方以智解释。谁知方以智仿佛有意作弄他,偏偏绝口不再提这件事,一路上只顾同冯氏兄弟有说有笑,弄得黄宗羲愈加气闷。
不过此刻,他的这种烦恼暂时被对于天主堂的好奇心所取代了。他发现,这幢按照西洋式样设计建造的大堂又狭又长,顶上装着天花板,看不见屋梁,两边排列着带雕饰的窗,正当中是一个用香灯和帐幔装饰起来的神龛,供着一幅耶稣的油画像。画中的那个耶稣,长得高鼻梁,大耳朵,须发蓬松,容貌清癯,头顶上有一轮“圣光”。他左手捧着浑天图,右手雄辩地向前方伸出,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热烈地讲述着什么伟大的真知灼见。
黄宗羲头一次看见耶稣的肖像。不过使他惊异的,不是这位西方救世主那种咄咄逼人的姿态,而是西洋绘画的准确和逼真。
他有好一阵子目瞪口呆,疑心那不是绘画,而是一尊彩塑。接着,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细细观看。“啊,原来世上竟有这等神奇的写真妙技!可知世界之大,确实未可管窥蠡测!”他叹服地想。
这当儿,汤若望已经在一旁热心地布起道来。他从亚当和夏娃如何偷吃了伊甸园的禁果,由此繁衍出了有罪的人类说起,一直说到耶稣降生,布道救人,如何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死后三日又如何复活升天等等。说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方以智大约早已听过,虽然没有打断他,嘴角上却挂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冯氏兄弟则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要求对方讲得详细一些。至于黄宗羲,他是本朝大儒刘宗周的学生,历来主张“气外无物”,包括天地鬼神在内。他对于汤若望这套说法,当然不相信。“这不过也如佛氏之有释伽,道教之有李老君一般,未必无其人,却是故神其说。其实所谓主宰者,纯是一团虚灵之气,草木之荣枯,寒暑之运行,地理之刚柔,象纬之顺逆,人物之生死,俱由这气自为主宰。鬼神之说,俱属其次!”
他想,一边跟着大家,步人右侧的一间圣母堂内。
圣母堂的布置同正堂差不多,里面也供着一幅画像,上面画着圣母玛利亚——一位童贞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据说那就是刚刚诞生的耶稣。黄宗羲照例转了一圈,心想:“童女无夫而孕之说,中国也有,不过却是周厉王误失龙嫠,童女践之而有孕,结果生下了个亡国的褒姒!中外传闻,竟是如此之异,亦可谓一奇了。只不知这位汤先生闻知,作何感想?”
参观完天主堂,汤若望又一再邀大家到宅邸里去用茶,二冯兄弟同传教士已经混熟,一口答应。黄宗羲踌躇了一下,也表示同意。于是大家又跟着汤若望往回走。
“太冲,你觉得如何?”方以智忽然凑上来悄声问。
黄宗羲瞥了他一眼,顿时想起一路上被对方故意冷落的那一场哑巴气。他有心回敬一下,急切问却想不出该说句什么才解气,只好沉着脸,一声不吭。
方以智显然心里有数,他狡狯地映着眼睛,笑嘻嘻地说:“这——其实不算什么。待会儿,更有匪夷所思的呢!”
说话的当儿,已经进了宅邸的大门,从影壁转西,经前院进入二门,穿过方砖铺地的后院,来到北边正房的起居室里。
“弟是单身,没有家校所以凡有客来,弟都请进这儿来坐。”
汤若望解释说,随即请大家坐下。一个年轻仆人奉上茶来。黄宗羲看他也就二十多岁,青衣小帽,眉目清秀,分明是个中国人,胸前却悬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同汤若望胸前所悬的一模一样。“瞧样子他是已人了教的。闻得已故徐阁老①、李之藻等人,均曾人其教,公行弥撒之礼,不知确否?”他想问,又觉得唐突,只好忍住了。
这时,冯氏兄弟已经被屋子里的几件新奇别致的摆设吸引住了,那是摆在墙边的一架风琴、炕桌上一个香盒大小的自鸣钟、方几上的一台显微镜和竖在墙角的一支滑膛枪。冯氏兄弟仿佛成了走进玩具店的孩童,不停地转动着闪闪发光的眼睛,脸上露出惊讶、狂喜的神情。等主人放下茶杯,微笑着发出邀请,他们立即站起来,一个奔向风琴,一个奔向滑膛枪,并且同时地提出一连串夹杂着惊叹的问题,弄得汤若望穷于应付,不知该回答哪一个好。正在不可开交,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音乐,那乐声有点像鸟鸣,但鸟声没有它悦耳动听;像乐器齐奏,但周围又看不见乐队。而且那旋律有点奇特,全然不像中国的音乐。大家正在纳闷,就看见那个年轻仆人双手捧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鸟笼,从隔壁慢慢走出来,小心翼翼协杷它挂在门旁的一只铁钩子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