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试的第三场,即最后一场,按规定是八月十六日结束。但十五日是中秋佳节,贡院照例提前一天放牌,让已经交卷的举子先行出常在第一批出来的举子当中,有吴应箕、陈贞慧、梅朗中、顾杲、侯方域、余怀、陈梁、吕兆龙、冯舒、冯班、张岱、孙永祚以及其他一些复社社友。冒襄也在其内。现在,他们兴冲冲地聚集在桃叶河房里,一边愉快地交谈着,一边准备摆酒赏月,唱戏谢神。
七天前,冒襄刚进考场时,虽然一度被意外的挫折困扰过,可是当那神秘的、来自上苍的启示使他平静下来之后,情况就改变了,握管下笔之际,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似的,文思源源涌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当真做得理真法老、花团锦簇,连自己看着,也不由得惊异起来。第二、三场考的是论、判和时务策,情形也一样。而且每一场,都是才放头牌他就已经交卷出常待回到河房,把试文逐篇默写出来交给几位相知的社友传阅,又博得大家的击节叹赏,同声推许,就连评点名家、爱挑眼的吴应箕读了之后,也点头不语。瞧着这种情形,冒襄表面虽然不露声色,依旧一副淡淡的神气,内心却十分得意,觉得这一次虽不敢说必能夺魁抡元,但入闱中式,恐怕是没有疑问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当董小宛在顾眉和李十娘的陪伴下,带着陆卖婆突然来到桃叶河房时,冒襄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和不快。
相反,就在董小宛径直向他走来的一刹那,冒襄甚至露出了愉快的、抱歉的笑容。不过,董小宛显然没有领会这笑容的含义。她那严肃而苍白的脸孔、那双大睁着的惊惶的眼睛,以及变得僵硬了的身姿,说明了她内心的紧张不安;而那紧闭着的小嘴,那毫不迟疑的步态,又显示出她的勇气和决心。不过,最令冒襄感到惊异的,却是此刻董小宛整个姿态所显示出来的、那种殉道者般的悲壮动人的意味,以致他忽然感到有一点畏怯,有一点慌张。虽然几句照例的应酬话已经溜到了嘴边,却像一下子给施了魔法似的,再也说不出来。
董小宛来到冒襄跟前,就站住了。她仰起头,睁大那双梦幻似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只管呆呆地望着冒襄。她望得那样专注,那样长久,似乎忘记了她此刻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周围还有许多人在抄…终于,冒襄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他转动了一下身子,发现社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俩的身上,一个个都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冒襄的脸微微一红,正想打个哈哈,把这尴尬的场面掩饰过去,一个清脆悦耳的女人嗓音已经在人丛中嚷了起来:“啊哟,大家快瞧瞧这两口儿!一个在如皋,一个在姑苏,千辛万苦地约定到南京来相会,可是见了面,光顾着你瞧我、我瞧你,一句话儿也不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子戏哟!”
那是顾眉。她一边说,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顾眉和李十娘都是董小宛的手帕姐妹。前几天,董小宛带着陆卖婆到旧院去寻着她们,把她同冒襄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恳求姐妹们帮忙。
顾眉听了,满口应承,并对陆卖婆那个通过大肆张扬此事,造成舆论迫使冒襄就范的主意十分欣赏。她说:“哼,你别说,这事还真得这么办才成!如今这世道,我们当婊子的要走红,自然得有他们名士捧场;可他那个大名士,若离了我们婊子,只怕也当不神气哩!”她果然说干就干,一面让董小宛搬进城里,就在眉楼住下,一面串连了一伙姐妹,逢人便说冒襄和董小宛的事,加油添醋,竭力张扬。
结果,到如今,这事在名士圈子里已弄得人人皆知,不少人还答应了顾眉,要尽力设法促成这段姻缘。所以,此刻顾眉已是心中有数。不过,她也知道,这事到底成不成,最后还在于冒襄怎么拿主意。因此她一进来,就十分注意冒襄的表情反应。发现冒襄并无厌烦不快的表示,她就先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看见这一对儿傻怔怔地在那里四目交视,无语相看,顾眉差点儿没有笑出来。“哼,我还道这位冒大公子拿班作势的,有多难轧,敢情儿不过‘银样邋枪头’!可笑我这位董家妹妹也忒多心胆小,一天到晚的担惊受怕。
待我如今略施手段,把这门亲事给撮合了,看她拿什么谢我!罢饷匆幌耄中饕鞯厮担骸班蓿仪槎桥挛颐翘巳ゲ怀桑亢煤煤茫颐钦饩妥摺H粼侔牛共恢切睦镌趺粗渌牢颐橇?顾眉说着,转身就向堂外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大家都还站着没动,她又叫:“咦,怎么啦!你们倒是走呀!”
“你不说到哪儿,我们怎么走?”李十娘微笑着说,“莫非姐姐要去投秦淮河,我们也得跟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