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妨再想想。”
“我想不出,我要你说!你说,听见没有?”冯班直着脖子嚷,眼睛瞪得像要从眶子里蹦出来,那个酒糟鼻子显得更红了,活像一只发怒的雄鸡。
冯舒却全不理会弟弟这一套。“要我告诉你,本来也未尝不可。”他慢吞吞地说,“但我的意思是要你自己先想一想,你却连想也不想,就来问我;那么我就得想一想,这样答应你好不好?自然,这是不好的。所以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在座的客人们见他们兄弟这样抬杠,都忍不住笑。同时,也猜测起冯舒所说的那漏掉的一个是谁。有人说是黄立极,也有人说不是,甚至还有人对冯班已经数出来的人也提出异议。于是又各抒己见,互相争论,结果越算越糊涂。陈贞慧眼看争不出个结果,只好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对陈梁和顾杲拱手说:“十五年间,宰相换了四十余人。此事实属亘古未有。我辈生于斯世,尚且闹不清楚,后世之人只怕就更糊涂了。”
话刚说完,就听吴应箕冷冷地说:“十五年间四十余相,若所进者都是君子,所退者都是小人,原也无妨。奈何十五年中,却是小人日众而君子日稀!”
大家静了一下,仿佛在体味这话的内涵。忽然有人把桌子拍得“砰”的一响:“不错!我瞧温体仁、杨嗣昌、薛国观这几个就是欺君误国的罪魁!”
“骂得好!还有王永光、蔡国用、谢升!”另一个大叫。
“钱士升呢?此公也不是好东西!”又一个深沉的声音响起来。
有人表示怀疑:“钱士升尚非小人……”可是他立即遭到好几个人的同声反驳:“他起用唐世济!”
“他逼走文震孟!”
“他同温体仁朋比为奸!”
“他……”
“喂,诸位,当今这一位怎样?我是说‘周’!”一个高亢的声音盖过全常那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士子,因为兴奋,他的那双年轻的眼睛闪闪发光。
大家忽然不做声了。因为周延儒目前正在朝中秉政,而近来对东林方面的人颇为优礼,多所起用。评判他不但不便,而且似乎有点困难……“哼,这有什么?”在一片寂静中,吴应箕的声音像一柄刀子似的捅了出来,“‘周’也者,昏懦贪婪,沽名钓誉!”
大家怔了一下,随即哄然地附和起来,其间还夹杂着欢呼。这欢呼表示着对吴应箕胆量的钦佩,以及他们从这种肆无忌惮的议论中所获得的快意和满足。
面对着这热烈、兴奋的场面,冒襄始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要是在以往,他必定早就参加进去,并且会设法以最激昂的情绪,最深刻的判断,以及最出人意料的妙语去耸动全场,赢得喝彩。可是如今,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平淡、乏味。“老是这么一套!啃来啃去就一块骨头,真是腻烦透了!”他默默地想,随手端起酒杯,却发觉已经喝干了。他正想伸手去取酒壶,旁边伸过来一只女人洁白柔软的手,轻轻把他按住了。冒襄回头一看,原来是李十娘。
十娘文静地微笑着,起身端过酒壶,替他把酒斟满,一边低声地问:“冒公子,听说你同小宛——可是真的吗?”
冒襄微微一怔,抬眼瞧瞧李十娘,发现她那双漂亮的细长眼睛正凝视着自己,他就移开了视线,含糊地应了一声。
“什么?”李十娘盯着他追问。
“嗯,还不定哩!”冒襄迫不得已,漫应了一句。之后,为了把话题引开,他抬头朝四面张望了一下,问:“你可知道,侯朝宗相公怎么没来?”
“哦,公子还不知道?这些天来,侯公子同香君打得火热,一天到晚躲在媚香楼里不出来。昨儿才听说他们游燕子矶去了,这会只怕还未回来哩!”
冒襄“噢”了一声,正想说:“我还以为他还在河南陪他尊大人哩,原来已经又藏进媚香楼去了!”忽然发现,李十娘不知怎地,眼皮儿发红了,脸上也现出黯然神情。他就临时住了口,同时觉得这种神情很熟悉,仿佛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蓦地,他想起来了,是董小宛!不错,在他同董小宛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她也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一次我没有依约去接她,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恐怕她时至今日,仍然会在那栋小楼上盼望着,脸上也是这么一副神情吧?”他斜睨着李十娘,心里隐然漾起一丝不安。然而,没等这种感情扩大开来,就见仆人冒成匆匆走近他的身边,把一份朱红纸拜帖呈了上来。
冒襄心神恍惚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写着:通家侍弟史可法顿首拜冒襄吃了一惊,问:“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