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定,除了《四书》那三题必须全做之外,《五经》的二十题,举子只须做自己所报考的那一经的四题便可。每题一文,合成“七艺”之数。要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作成七篇文章,而且要作得好,还要工楷誊正,实在是一桩极紧张极辛苦的差事,常常有不少举子无法终篇,或者因紧张过度而当场昏厥。
所以冒襄不敢再胡思乱想,他拿着题纸,首先很快地浏览了一遍。他知道,由于《四书》、《五经》这几部古书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一般地抽取其中的句子来做题目,时间一长,就难免重复。所以如今的试官都是想方设法地变花样,或在每章每节内择取数句,或者把一章分成几节,或者从一节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几章几节连在一起,这样来出题目,使人无从预测。不过,举子也有相应的对付办法,那就是把习作的数量成倍地加大,把那几部经典割裂又割裂、拼凑又拼凑,预先作它几十题、乃至上百题文章,记牢、背熟。
这样,往往总有那么一两题,甚或三四题给碰中。为了应付这次考试,冒襄事先也准备了一批文章。现在,他希望能在这二十三道试题里,发现有他做过的题目……然而,没有。甚至连最易碰巧的《五经》题目,也全是他未曾做过的。看来,他想的题太偏、太巧,而这一次,主考官却仿佛有意同举子们捉迷藏,出的题目偏偏全是比较普通的。
终于,冒襄呆住了。固然,他不至于因此就作不出文章来,但事先经过精心准备、反复推敲的那一批得意之作,如今竟连一篇都用不上。也就是说,七篇文章全都得重新构思、写作、修改、誊正。
这样一来,能否真正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本事,可就有点难说了。
“哦,我何以没想到这一层?何以一个劲儿去钻那些怪题、僻题?
我本该想到,出了那些年的怪题、僻题之后,也许会倒过来一下,可是我竟失算了!八没诘叵耄挚戳艘槐槭蕴猓恢亲偶被故切幕牛鋈痪醯茫赫庑┨饽课抟啥己芷匠#┢淙绱耍鲂乱狻⑾猿霰玖欤从址浅V选U庖淮危坪踝⒍ㄊ俏薹阉春玫牧恕昂伲一孤南攵崴鐾访姑幌卤示拖仍粤烁龈罚?这一个月来,我没日没夜,把心血全泡在这上面,若还只考得个四五十名以后,那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八谛睦锬栈鸬亟校徽蠓吃辏偷靥鹜贰?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双眼睛。这是一双年老的、混浊的、丑陋的眼睛。它在一动不动地、怀疑地瞅着自己。冒襄不由得一惊!
瞅着冒襄的是个年老的号军。他之所以这样,大约是冒襄的举止神情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号军发现冒襄也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抬起头,向遥远而神秘的子夜星空望了一眼,走开去了。
“啊,他为什么这样?这是什么意思?‘’冒襄想,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向天幕。蓦地,他脑际灵光一闪,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天意!一切自有天意,你又何须自寻烦恼?‘’这声音是如此威严,如此仁慈。冒襄的心情忽然变得平静了。
在他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股无比伟大的、支配一切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而人世间万事万物的生灭、兴衰、因果都早已由它做出了最合理最严格的安排,一个尘世的人,是无法加以窥度的。那么,又怎知这种安排就一定对自己不利呢……他不再烦躁,轻轻拈起笔,饱蘸了墨,伏下身去,开始在试卷上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起来……七董小宛确实已经到了南京。她知道眼下正是考试最紧张的几天,怕扰乱了冒襄的心思,所以没有进城,还暂时留在三山门外的船上。
由于一直盼不到冒襄的音讯,在惶急无计的情况下,董小宛终于下决心到南京来寻他。而促成这个行动的,则是现在正同她在一起的这位姓陆的卖婆。
陆卖婆是个已届中年的小户妇女。鹅蛋脸,小尖鼻,细眉细眼,颇有几分姿色;加上生就一张巧嘴巴,能言会道,便不甘寂寞,单身匹马出来闯江湖。她专门出入大户人家,做那一类兑换金珠首饰、贩卖包帕花绒、篦头插带、牵线说媒的帮闲活计,混得久了,也就见多识广,胆大心雄。她住在姑苏半塘,离董小宛的家不过隔着十来间房子,平日常有来往。那天,陆卖婆接了几件首饰,想找主儿兑换,顺脚过来问一声,看见董小宛在独自流泪,问起情由,得知是这么回事,便竭力撺掇她到南京来找冒襄,还自告奋勇陪她一道来,只要董小宛肯担当她的一应花销脚仪就行。董小宛眼见等候无望,也曾动过这念头,只苦于自己孤身一人,她爹董子将又要守着家,分身不开,忽然听说陆卖婆答应相陪,自然十分感激。当下立刻打点行李,择日出门。一路上晓行夜宿,终于在八月初六这天,来到三山门外。
现在,她们在船上已经住了三天。陆卖婆从不曾来过南京,她这次自告奋勇陪董小宛,一半是出于情分,一半也是想乘机见见大世面。所以船到第二天,她便扯着董小宛上岸游逛。董小宛本没有这份心情,但拗陆卖婆不过,只好倒过来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