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篇与《人间世》一样,旨在说明要想处世免患,即在于虚己顺物,抛弃矜伐自恃之心。如鲁侯因不能去欲虚己而不免于患,孔子因有矜伐之心而遭陈蔡之围,逆旅美人因有矜美之意而不为主人所重,北宫奢能虚己无为,三月即成上下之悬,凡此等等都足以说明此意。
可是尽管此篇宗旨与《人间世》相同,但在许多地方却往往能翻出新意。若《人间世》以不材、无用为虚己免患之本,而本文却在大木以不材终其天年之后,忽然转出雁以无能见杀一喻,说明不材、无用同样不足免患,反而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才能够远祸全身。但文章接着忽又一转,明确指出处出中间、似是而非仍不是大道所在,所以只有超然三者之外,浮游于道德之乡,与时俱化,物我两忘,才能够真正做到虚己免患。所有这些都表明,在“殊死者相枕”、“桁杨者相推”、“刑戮者相望”的残酷现实面前,作者已完全感到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因而只好韬光敛迹,超然物外,以便使自己远离祸患,到精神的自由王国里去获得彻底的解脱。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1],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2]。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3]。”
夫子出于山[4],舍于故人之家[5]。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6]。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7]。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8]。无誉无訾[9],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10],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11],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12]。若夫万物之情[13],人伦之传则不然[14],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15],尊则议[16],有为则亏,贤则谋[17],不肖则欺[18],胡可得而必乎哉[19]!悲夫!弟子志之[20],其唯道德之乡乎[21]!”
【注释】
[1]大木:大树。
[2]止:停步。
[3]不材:谓不具备良材的质地。
[4]夫子:指庄子。
[5]舍:寄宿。 故人:朋友。
[6]竖子:童仆。 雁:即鹅。 烹:通“享”或“飨”,以食款待人。
[7]不材:谓不能鸣叫。
[8]乘:顺。 浮游:谓游于至虚之境。
[9]訾(z紫):毁谤,非议。
[10]和:顺。 量:原则。
[11]物物:视外物为物。 物于物:为外物所役使。于,被。
[12]法则:谓处世法则。
[13]情:情状。
[14]传:变化。
[15]廉:廉隅[yú]。引申为品行端方。
[16]议:非议。
[17]谋:谋算。
[18]欺:欺辱。
[19]必:谓拘守于一方。
[20]志:通“记”,记住。
[21]乡:同“向”,归向。
市南宜僚见鲁侯[1],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2],修先君之业[3];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居[4];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5]!夫丰狐文豹[6],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7];夜行昼居,戒也[8];虽饥渴隐约[9],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10],定也[11]。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12]。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13],洒心去欲[14],而游于无人之野[15]。南越有邑焉[16],名为建德之国[17]。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18],与而不求其报[19];不知义之所适[20],不知礼之所将[21];猖狂妄行[22],乃蹈乎大方[23];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24],与道相辅而行[25]。”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26],又有江山[27],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28],无留居[29],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30],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31],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32],见有于人者忧[33]。故尧[yáo]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34]。方舟而济于河[35],有虚舩来触舟[36],虽有惼心之人不怒[37]。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38]。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39]。向也不怒而今也怒[40],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也,其孰能害之!”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