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传自“物盛而衰,固其变也”以后,所言汉武之失者,一征伐,一巡游转运,一兴利,一鬻爵拜官而废选,一严刑酷诛,大端不过五者,然惟文字错综,故若不易辨耳。如招来东瓯,事两越,广巴蜀,置沧海,诈马邑,筑朔方,通西南夷,大将军再出击胡,骠骑亦再出受浑邪降,其后大将军、骠骑又大出,又击南越西羌、置初郡,诛反者,此皆征伐也。如更钱造币、白鹿、白金、五铢,盐铁诸所禁治,算缗、告缗、水衡、上林、大农诸所掌,此皆兴利也。如见知,穷治淮南,诸王之坐死者,坐盗铸杀者,不可胜计,张汤等用事,直指始出,颜异诛,兴腹诽之法,狱少反者,此皆严刑也。如入物补官,入羊为郎,置武功爵,吏道多端,官职耗废,用桑弘羊、咸阳、孔仅,皆起自贾人子,卜式亦以入财,用吏益杂不选,而多贾人,郎选哀矣,此皆鬻爵拜官也。文皆参差不直,就一事言者,盖汉武虚耗,起于征伐西夷,辟地喜功,而游巡次之,宫室又次之。天下日复多事,则其势不得不虑。转输而多方以通漕,输复不断,则兴利不得不广欲,广利则不得不用任事之臣。上兴利而与下争,则民必多犯,而不得不严刑,以致人之死命,此皆相因而有者也。必参伍其文,而后义始明显。
————凌氏《史记评林》董份批语
《封禅书》讥武帝之好神仙,《平准书》讥武帝之好利也。
————凌氏《史记评林》陈仁子批语
余尝谓汉之文景能富而不能教,盖每岁下复除蜀恤之令,此善政也,几于王矣。然汉文从晁错言输粟拜爵,至得为大庶长。大庶长之官食万二千石矣,乃亦以输粟得之。孝景又募民输粟赎罪,则不轨之民恃富而犯法者固不能无也。是以汉武之初,虽家给人足至于钱贯朽粟腐败,而兼并豪党之徒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此皆礼义鲜少之故也,不待武帝靡耗中国而已知其不可久矣。汉有最不可解者,坐酎金失侯之法。夫通侯之先,固尝竭智力与高帝定天下者也,使之出金助祭,犹曰包茅缩酒遗意存焉,然已异乎古矣,乃至不如斤两及金色恶,辄以此削国,所坐者微而阙翦功臣之后,大无畏也。岂汉世封爵太多,食邑既广,县官不能支而设法以削之邪?当时坐此法者甚多,武帝时至百余人,太史公见之《平准书》中,则朝廷微意缴然矣。
————黄淳耀《史记评论平准书》
武帝之劳民甚矣,而其救饥民也为得。虚仓会以振之,庞富民之假贷者以救之,不给则通其变,而徙荒民于朔方新秦者七十余万口,仰给县官,给予产业。民喜于得生而轻去其乡,以安新邑,边因以富。此策晁错尝言之矣,错非其时而为民扰,武帝乘其时而为民利。故善于因天,而转祸为福,国虽虚,民以生,边害以纾,可不谓术之两利而无伤者乎!《史》讥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然则疾视民之死亡,而坐拥府库者为贤哉?司马迁之史,谤史也,无所不谤也。
————王夫之 《读通鉴论》卷一
《货殖列传》“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各自以为甘美,无羡于外也”、“故善者因之”云云宜与《平准书》对看,故“待农而食”之五句,着眼。“人富而仁义附焉”、“有天下者,藏富于民”、“以此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不死市者知荣辱,耻犯法也”、“是以富商大贾”五句着眼。
————何焯《义门读书记史记》
七书皆通古今,而平准则汉一代之制,故独以古事附论于后而志慨焉。
————方苞《望溪集》卷二
平准之法创自弘羊,然而又田牧之富输助公家,令天子终不能忘情富民者,卜式启之也。史公先详卜式,后及弘羊,而以式与弘羊不相能结之,深心卓识,早寓隐忧,岂仅文章绝式哉?
————姚苧田《史记菁华录平准书》
通篇以铸钱为主,而串入马政、转粟、商贾、卖爵,而后间以吏治、风俗。刑罚、战争,四面八方,东往西来如江潮齐涌,如野火乱飞,偏能一手叙来,穿插贯串,绝无一毫费力,所以为难。
————吴见思《史记论文平准书》
此谤书也。当时弊政甚多,将尽没之,则不足为信史,若直书之,又无以为君相地,太史于是以敏妙之笔,敷绚烂之辞,若吞若吐,运含讥冷,刺于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赏其绚烂,而不觉其含讥,赞其敏妙,而不觉其冷刺。笔未到而意以涵,笔虽煞而神仍浑。前用隐伏,将种种包孕,如草芽之在土;后用翻笔显笔,而节节回应,若绿缛之逢春。每于提处,或推原,或突起,用凌空之笔,醒纷更之不一;每段小驻,或涫或含,用慨笔,留不尽之神,令人远想其味外之味。将数十年种种弊政,布于万余言之中,乱若散钱而不可收拾,乃或离或合,忽断忽接,或错综叙去,或牵连并写,起伏转接,痕迹俱化,浑如一线穿成,是何等笔力。八书中,惟此书出神入化,骤读之无一语径直,细案之无一事含糊,总括之无一端遗漏,使当时后世奉为信史,而不敢目为谤书,煞是太史公惨淡经营之作。
————李晚芳《读史管见》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