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她高一个头;这几天来他晒黑了,脸上消瘦了,样子像大人了;但是透过这种大人的外表,却比任何时候更明显地流露出她认为是永远保留在儿子身上的那些特征。在儿子咿呀学语的时候,在他用晒黑的圆滚滚的小腿开始学步、好像被风吹得朝一边歪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些特征。他其实还不过是个大孩子呢。他用有力的长胳膊楼住母亲,他的浅色的宽眉毛下面的眼睛,像在这整整十六个半年头里望着母亲的时候一样,闪耀着明朗而纯洁的孺子的爱慕之情,嘴里不住地重复着:
“妈妈……妈妈……妈妈……”
在这几分钟里,对他们来说,无论什么人和什么东西都是不存在的:无论是在附近院子里注视着他们的两个德国兵(他们要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破坏秩序——秩序①——的事情),还是站在轻便马车旁边怀着不同的感情望着母子相会的亲人。柯里亚舅舅是冷淡而忧郁的;玛丽娜舅母的美丽而疲倦的黑眼睛里噙着泪水;三岁的小男孩露出惊奇和任性的神情,嫌列娜姑姑不先来抱吻他;而赶车的老头却带着老年人的含蓄的表情,好像说:瞧,世界上真是什么事都有。而那些在窗口偷偷观察的善良的人们也许会想,这是姊弟相会,因为这个光着头、头发给太阳晒得变了色的、高大的青年和那个仍旧非常年轻、头上盘着柔软发辫的妇人长得非常像。他们不知道,这是奥列格柯舍沃伊回到他母亲身边来了,就像成百成千个来不及躲开灾难的克拉斯诺顿人,现在回到自己的亲人那里,回到被德军占领的家园一样。
--------
①原文为德语。
那些离乡背井、抛妻别母的人,这几天的日子很不好过。可是那些得以逃出德国人魔掌的人,却已经到了自己的、苏维埃的土地上。更难受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想方设法要避开德国人,但是这些努力都成为泡影,他们面临过死亡,现在他们在昨天还是属于自己的、而今天已属于德国人的故乡土地上流浪,——他们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住,孤孤单单,精神沮丧,听凭碰到的德国胜利者发落,在德国人眼中他们好像是罪犯。
当奥列格和他的同伴们看见德国坦克穿过开阔、明亮的草原,在一片白茫茫的闪光中冲着他们开过来的那一霎间,他们的心颤抖了,他们是初次面对着死亡。但是死神暂时还不动手。
德国摩托兵把来不及渡河的人统统包围起来,赶到靠近顿涅茨河的一块地方。所以奥列格跟他的同伴们、万尼亚跟克拉娃和她的母亲,以及新一号井井长瓦尔柯等人,大家又在这里会合了。瓦尔柯浑身都湿透了,——马裤和上衣可以拧出水来,——纹皮靴子里也有水咕吱咕吱地响着。
在这普遍骚动慌乱的几分钟里,很少有人彼此注意,但是一看到瓦尔柯,每个人都想:“瞧,连这个人都没有渡过顿涅茨河。”他呢,却朝地上一坐,多日没有刮过的、黧黑的、茨冈人那样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怨恨。他脱下质地坚固的皮靴,倒掉里面的水,拧干了包脚布,又穿上,然后转过阴郁的脸来对着青年们,突然,并不是眨眼,只是略微动了动一只黑眼睛的眼皮,似乎是说:别害怕,有我跟你们在一起。
一个头戴黑钢盔的德国坦克队军官,熏黑的脸上一副凶相,用似通非通的俄语命令人丛里的军人都走出来。已经没有武器的军人们成批地或是单独地从人丛里走出来。德国兵用枪托抵着他们的背,把他们带到一边;不多一会,在离人丛不远的草原上,军人们已经另外形成了比较小的一群。这些人的脸上、目光里都带有一种令人看了心如刀割的悲哀的神情,他们穿着很脏的军便服和满是尘土的靴子,在浴着阳光的明亮的草原中间互相紧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