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起安德烈叶菲梅奇换下来的衣服,走出去,关上身后的门。
“无所谓……”安德烈叶菲梅奇想道,羞臊地裹紧长袍,直觉得穿了这身衣服他像个囚徒了,“没什么,……礼服也罢,制服也罢,这身病人服也罢,反正都一样……”
可是怀表呢?侧面口袋里的记事本呢?还有香烟呢?尼基塔把衣服送哪儿去了?今后,恐怕直到死,他再也穿不上自己的裤子、坎肩和靴子了。这一切实在奇怪,刚开始的时候简直不可思议。尽管直到现在安德烈叶菲梅奇还是相信,小市民别洛娃家的房子和这第六病室之间毫无差异,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荒唐、空虚,然而他的手还是发抖,腿脚冰凉。一想到伊凡德米特里很快会起床看到他穿着病人服,他就觉得十分可怕。他站起来,在病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后来又坐下了。
就这样他坐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他感到厌倦和难以忍受的烦闷。难道在这里要坐上一天,一星期,甚至像这些人那样一坐就几年吗?好吧,他坐一阵,走一阵,又坐下了。可以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然后再从这个屋角走到那个屋角。可是以后做什么呢?就这样像个木头人似的老坐着想心事吗?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刚躺下,立即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去额上的冷汗。他觉得他的脸上也有一股熏鱼的气味。他又在病室里走来走去。
“这是某种误会……”他说,疑惑不解地摊开双手,“应当解释一下,这是误会……”
这时,伊凡德米特里醒来了。他坐起来,用两个拳头托着腮帮。他啐了一口。然后忆洋洋地看医生一眼,显然开始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不久他那张睡意惺松的脸上便露出了恶意的嘲弄人的表情。
“啊哈,把您也关到这里来啦,亲爱的!”他用带着睡意的嘶哑的声音说,还眯起一只眼睛,“我很高兴。您以前喝别人的血,现在轮到别人喝您的血了。妙不可言!”
“这是某种误会……”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听了伊凡德米特里的话吓坏了,他耸耸肩膀,重复道:“这是误会……”
伊凡德米特里又啐一口,躺下了。
“该诅咒的生活!”他发起牢骚,“令人悲哀、令人屈辱的是,这种生活不是以苦难得到报偿而结束,也不像歌剧中那样以礼赞而结束,而是以死亡结束。总有一天勤杂工会来抓住尸体的手脚,把他拖到地下室里。呸!那也没什么……到了那个世界我们就要喜气洋洋了……我的幽灵也要从那里回来,吓唬这些恶人。我要叫他们吓白了头。”
莫谢伊卡回来了,看到医生,伸出一只手。
“给个小钱吧!”他说。
十八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到窗前,望着野外。天色已黑,在右侧的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红色的冷月。在离医院围墙不远的地方,大约一百俄丈开外,是一幢高大的围着石墙的白房子。这是监狱。
“瞧,这就是现实!”安德烈叶菲梅奇想道。他心里害怕。
这月亮,这监狱,这些围墙上的铁钉,连同远处烧骨场上腾起的火焰,都让人不寒而栗。身后传来叹息声。安德烈叶菲梅奇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胸前戴着亮闪闪的星章、勋章的人。正露出笑脸,狡黠地挤着一只眼睛。那模样也显得可怕。
安德烈叶菲梅奇要自己相信:月亮和监狱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心理健全的人照样佩戴勋章,世上万物最后都要腐烂,化作尘土。可是突然问他陷入绝望,伸出双手抓住铁栏杆,竭尽全力摇撼起来。坚固的铁窗纹丝不动。
后来,为了摆脱恐怖,他走到伊凡德米特里床前,坐下了。
“我的精神崩溃了,亲爱的朋友,”他小声低语,战战兢兢地擦着冷汗,“精神崩溃了。”
“那您就谈谈人生哲理呀,”伊凡德米特里挖苦说。
“我的天哪,天哪,……对了,对了,您有一次谈到俄国没有哲学,可是连小人物也大谈哲理问题。不过您知道小人物大谈哲理对谁也没有害处,”安德烈叶菲梅奇有一种仿佛想哭、想引起怜悯的语气说,“我的朋友,为什么您要这样幸灾乐祸地嘲笑人呢?如若小人物感到不满,为什么他不能发发议论呢?一个有头脑的、有教养的、有自尊心的、爱好自由的人,一个圣洁如神灵的人,竟然没有别的出路,除了去一个肮脏愚昧的小当个医生,一辈子给病人拔火罐、贴水蛭、贴芥末膏!招摇撞骗,狭隘,庸俗!啊,我的天哪!”
“您说蠢话。既然讨厌当医生,您去当大臣呀。”
“不行,哪儿也不行。我们软弱,亲爱的……对世事我向来漠不关心,我积极而清醒地思考着,可是一旦生活粗暴地碰我一下,我就垂头丧气……意志消沉……我们软弱,无用……您也一样,我的朋友。您聪明、高尚,您从母亲的乳汁里吮吸着美好的激情,可是一旦您迈进生活,您就疲倦了,生病了……我们软弱、软弱啊!”
随着傍晚的来临,除了恐惧和屈辱之外,安德烈叶菲梅奇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一种难以摆脱的痛苦。最后,他弄明白,他这是想喝啤酒,想抽烟了。